文|杨静茜
第一次听到美斯乐的名字,在很多年以前,一位朋友从那里回来之后对我说,在美斯乐的感觉就像是回到了云南,很舒服。之后几年,在报刊或是网络上仍然会时不时听到美斯乐的名字,这么多年,这地方的轮廓只停留在想象层面,一直很模糊。
2013年底,参加了《茶,一片树叶的故事》在昆明的点映会,片中讲到了美斯乐,镜头对准了一个台湾男人,他二十多年前来到这里,因为爱情留在了泰北,他懂得乌龙茶的加工技术,于是就打算在美斯乐发展茶业,把这里建成台湾的鹿谷。他在片中跪地亲吻怀孕妻子肚子的镜头一直留在我的脑海里,那是一个大逆光,我看到了新生。
那天看完片子之后,我在博客上写下了一句话:“翻得过的茶山,翻不过的乡愁,云南、台湾、美斯乐,茶是共同的乡愁。”
1.翻不过的乡愁
3月14日中午,我从清迈出发,坐上了到清莱MaeChan的大巴车,出发前余先生提醒我,最好是在4点之前到那里,不然就没车到美斯乐了。车一路向北,山路绕来绕去,路边的植被有点云南西南部的感觉,只是天灰蒙蒙的,感觉有点闷,听当地人说是因为烧山火的关系,途中有几次停车检查,官员们似乎只看当地居民的身份证,一看我掏出护照,他们笑着点点头,随便扫了几眼。
我到清莱Maechan的时候,已经是四点多了。背着大包走了一段路,遇到一个微微发福的中年男子,从一张满载蔬菜的银色皮卡车上走下来,他问我要去哪儿,我说去美斯乐,他说等一等,现在已经没有双条车了,他去对面银行取个钱,把我拉到半路好搭车。
走一程算一程吧,先舒了一口气。
在车上与司机聊天,他一会儿讲普通话,一会儿讲云南方言,为了欢迎我这个来自中国的乘客,他一手抓住方向盘,另一只手费力地在CD盒里翻来翻去,最后翻出一盘来自中国的盗版CD,音乐响起,旋律类似农村重金属,其中有一句歌词大概是,“不是小哥不爱你,等我有钱买了大奔再来娶你”,我听到这里哈哈大笑,司机问“大奔”是什么,我说就是奔驰车啊。告别之前,我对大宝司机说,要是下山的时候有时间的话我会去拜访他们。
接着我又搭了两辆皮卡车,到达美斯乐的时候,天已经快黑了,站在美斯乐的街头,没有异国他乡的感觉。我看到一排很朴素的茶叶店,耳边传来的是云南方言,路边的球场上,孩子们在打篮球,一张洒水车在球场边喷出漂亮的水花。
这让我想起我的故乡,一切都很熟悉。
2.逢义荣的茶店和云南的猪脚
我下车后走进的第一个茶庄——逢义荣茶庄,改变了我此行的遭遇。当时我跟着载我上山的泰国朋友进了这家茶庄,原本只是想随便看看,顺便打听一下住宿信息。一进店,就被女主人脸上大大的笑容给“收买”了。她看上去40多岁,微胖。我放下行李,目光开始在她家的茶叶店里不停的游走。这个店铺不大,不算拼搭出去的部分大概就是二十多平米,店铺最外面摆放的是一些干货,有野生菌、菊花、玫瑰花、甜草、绞股蓝、杏仁干······一张桌子上放着一些玻璃罐子,里面是红红绿绿的果脯,这些果脯是随后我们喝茶时的点心。
茶店中间放着一张长条的木质的桌子,上面摆放着一套简单的茶具,堆满了各种茶叶,除了茶叶,还堆了一摞外包装为黄色的“将军配方乌鸡药膳汤”,据说这是他们当地研究开发的,走得还不错。老板娘姓李,1971年出生在缅甸,她祖籍是云南普洱澜沧,父亲在20世纪40年代的时候来到了缅甸的景栋,她在缅甸出生。她5岁那年,举家从缅北搬到离美斯乐50、60公里的地方,她家里有很多小孩,到这边的时候母亲的很虚弱,是马驮着过来的。
大概是上世纪八十年代末,台湾那边来发茶籽,她们家领了一箱,当时秧出来了7000棵茶苗,她和姐姐便一人分了一半,种在了对面的山上。她说这批茶树的品种应该是台湾高山茶。她家有自己的茶园,我们喝的茶都是从她们自家的茶园采摘的,她边泡茶边和我说,这款茶是她最喜欢的,这款茶是有机的,这款茶味道不够香······她说现在都没有人手工制茶了,因为资金有限,她家的茶都送到别人的茶厂里加工,自己只是有一个过塑的小机器。这个茶叶店,断断续续也经营了十来年了,最初是老公的妹妹经营,后来她结婚了,这个店还租给别人经营了一段时间。
她说她2005年刚出来守店的时候连话都不敢和客人讲,有客人来了,都是让自己家的孩子出来接待,自己没读过几年书,也不认识多少字,小时候跑来跑去的,没精力读书,要是生在一个太平年代,自己应该能读好书。
她叙述的这些过往忽远忽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茶,我们就像认识了许多年的老朋友。
我们一直在喝茶聊天,停下来了才发现外面的天已经黑透了,我说我准备走了,要去找住的,她说不要急,她先生马上就回来了,让他送我去。十余分钟后,一位戴眼镜,穿着衬衣牛仔裤的中年男人走了进来。他的皮肤有点黝黑,但是却很斯文,这位先生就是这里的老板,他一开口,也是云南口音,他不能再亲切了。
老板姓杨,他坐下来以后递了一张名片过来,名片一面是中文,一面是泰文,上面写着“逢义荣”畜植农业场,杨先生的名字下面还有一排字,写着“荣获农业部特别奖”。杨先生介绍说自己种茶没几年的时间,以前主要是做养殖,大概是90年代,中泰友好交流的时候中国送了一批梅山猪种到泰国,然后也分了一批到美斯乐,许多人家都没留下来,只有他那里留下了好的猪种。这几年还不断的有人到他的养殖产交流学习,也有一些本地媒体采访报道过他的事迹,他种茶是受当地种茶大户武丕荣的影响,他说明天会带我去武家的茶园看看。他说着说着突然沉默了一会儿后说,还是茶最适合美斯乐,也最适合自己,种茶比较长远。
我不知道,他停顿的这几秒钟,以及这句话的背后,经历了多少过往。那一刻,一定有许多记忆在他的脑海中翻滚,而我只能在他的停顿和犹豫之间捕捉到细微的感慨。
天色已晚,我们约好了明天上午联系,他推荐并送我去新生旅店,说那里比较实惠,环境也不错。
来美斯乐之前,就有朋友推荐到这里要吃他们的云南猪脚,放好行李,已经8点半了,服务员催我要快点点餐。一看菜单,一眼就看到了云南猪脚和猪脚饭,服务员提醒说猪脚的分量有点大,一个人吃不了,于是我只能退而求其次点了一份猪脚饭。云南那么大,当时竟然忘了问是云南哪里的猪脚,昭通的、曲靖的、腾冲的还是普洱的?谁知道呢。
吃完猪脚饭,和邻桌的朋友喝酒聊天。旅店老板贺先生的酒局,他看上去50多岁,大家都喊他老贺,酒局上还有来自有北京的、台湾的、马来西亚的朋友,他们都到这里投宿。大家喝着酒,天南地北的聊着。
这家旅店是美斯乐的第一家旅馆,建于1970年,以前是老贺的父母在经营,老人去世之后,老贺从台湾回到这里接管旅店。
席间老贺聊到,有的游客来到美斯乐,特意来到新生,就为了与他合影,拍完照,这些人就走了。说到这里大家哈哈大笑,说他也成了这里的一个景点了。当我说到我老家是云南澜沧的时候,老贺竟然哼起了“三跺脚”的调子。他没去过云南,这个调子应该都是从父辈口中听到的吧。我在想,在五十年前、四十年前,三十年前、二十年前、十年前,一直到现在。那个在云南的故乡应该是是父辈们口中时常提到的话题。
酒足饭饱,该回房休息了,明天还有更多的茶要喝,更远的路要走。
3.伍丕荣的茶园
美斯乐的第一夜,天还没亮就被不远处传来的宣礼声给叫醒了。附近有清真寺?还是这只是我的幻听?等天亮了以后,出门去赶早集,抬头才看到旅馆背后的山上真有一座清真寺,绿色的塔尖隐藏在树林中。
昨天和逢义荣茶庄的杨先生约好了今天要去茶园,但都快10点了,他一直也没打电话过来,我担心有什么变动,但又不好意思直接打电话去催。于是就直接去了他家的铺子,到了之后没见到杨先生,还是只有她夫人在,有几个昆明过去的游客在她的店里买芒果干,说话的声音很大。我站在外面看着她们,待她忙完,我才走进去和她打招呼。她说她家的小猪今天被邻居家的狗咬伤了,她先生正在处理这件事情,处理完事情了才能过来。于是我两继续喝茶、聊天,一直到下午两点,杨先生匆匆赶来,我问事情处理完了没,他说差不多了。
他今天要带我去的是伍丕荣的茶园,他介绍说伍是当地的一个种植大户,伍丕荣今天请了一个风水先生,正在茶地那边看风水,我们过去正好。去的路上路过一个叫“芙蓉宫”的地方,杨先生和我说,这是伍丕荣的,接着又路过一个不小的茶叶加工产,他说,这也是武丕荣的。
车在起伏不平的道路上开了大约十多分钟之后,眼前出现了一块很大的平地,南端有两个巨大的狮子、一个巨大的茶壶、还有一些建得半途而废的蒙古包,这一切看上去显得有些突兀,而更远处,是整齐的茶园。杨先生说,到了,荣哥就在这里。我们停好车,看到不远处有三个人:一个年轻的伙子抱着一只鸡,有点无所事事的样子;一个风水先生模样的人,神色凝重的看着周围;另外还有一个穿白衣服,头发梳得滑亮的中年男人,一定就是伍丕荣了。杨先生带我过去,简单的做了介绍,说我来自云南思茅 ,荣哥递了张名片过来,说自己是思茅镇沅的,都是老乡,让杨先生带我好好转转。我看了看名片,他的职务是“芙蓉宫有限公司”的董事长,公司的经营范围有高山茗茶和茶苗,名片上有中、英、泰三种文字。
打过招呼之后,时间不早了,我们也没多做停留,就接着去茶园了,在去茶园的路上,杨先生指着路两边的房子对我说,你看,他这里许多房子都半途而废了,这个蒙古包也才盖了一半。茶园很近,走了几分钟就到了,荣哥的茶园很大,管理得也很好,我问杨先生这些茶园大概是几亩,他说他们讲的是莱,一莱等于我们的2.4亩,这里有几莱他也估计不出来,我们眼前的这一大片山坡和山洼都是荣哥的茶园。我们脚下这片应该是台湾的软枝乌龙。
我们从茶园回到茶壶大广场的时候,荣哥和风水先生都已经离开了。第二天听杨先生才告诉我,他们那天晚上和风水先生一起喝酒了,风水先生喝高了,第二天一早天没亮他就起来了,硬是让荣哥送他回去。
我问回哪里?缅甸。杨先生回答。
4.美斯乐的茶叶加工
从伍丕荣的茶园回来的路上,路过了一家茶叶加工厂,路边的柱子上挂着一个牌子,用中文繁体和泰文写着“馨然茶坊”几个字,老板娘李畅芬正在收鲜叶。这间50平米左右的厂房里摆了许多机器,揉茶的、做球形的、烤茶的······当时想与她细聊,她说正要给别人送茶叶,约明早再来。
16号的上午9点,我到馨然茶坊。一位偏瘦的中年男人正坐在一张很大、很气派的茶台前面,我想他应该是这里的老板。我说我来找李畅芬,他客气地对我说,你等一下。过了几分钟,李畅芬从出来了,看她的样子,应该是刚睡醒。
“昨晚九点多突然停电了,那时我们的茶叶还没加工完,电差不多11点才来,我们昨天加班到很晚。昨天收的茶叶必须做完,不然就废了。”李畅芬一见面就对我说。后来她又接着说,昨晚有两个人喝醉了,开车撞倒了电线杆,所以才停电了。
和镇上的人聊天,从茶叶铺老板那里了解到,他们这里大概有10来家工厂可以加工茶叶,最大、最贵、最好的是101公司,其次还不错的就是伍丕荣家和李畅芬家,价格也要比101的便宜一些。他们还告诉我这里卖茶叶也不用交税,一年也就交个500多铢的管理费,这其中还包括了商铺门前的卫生清理费。
我到了美斯乐之后就一直在问,现在还有没有手工加工乌龙茶的,得到的回答都是没有,说是那样太费时了。
李畅芬主要负责送别人送来加工的茶叶,我见她是开着一张皮卡车去送茶叶。加工茶叶主要还是他先生来做,他先生复姓欧阳,与她的外向相比,先生要内敛一些,他身上的气场,和我在国内见过的许多制茶师傅一样,朴实、可靠、不张扬。
我们三人坐在茶台前,茶台背后摆放着许多产品,右边的柜子上陈列着各式茶具,有来自云南的,还有来自台湾的。李畅芬和我聊着家常,她一脸的睡眠不足,欧阳先生默默的泡着茶,最开始,我问一句他回答一句,而且中间还要停顿数十秒,我当时想,这位先生可真是慢性子。
欧阳先生祖籍是云南澜沧,所以我们当然也是在用澜沧话交谈。他的父辈不是老兵,但他很小就离开了澜沧来到了这里。他家开始种茶,是20多年前的事了,但他在上小学的时候就已经会跟着大人秧茶苗了。他读书读到中学毕业,之后曾到曼谷、日本打过工,他说当时泰国政府没给他们身份,在外面也只能偷着做做一些刷碗、端盘子之类的工作,其实也赚不到什么钱,后来就回到美斯乐做茶了。他家现在家里5个孩子,4个姑娘一个儿子,大姑娘是学英语的,今年大学毕业,小儿子才6岁。
欧阳先生说,从20世纪90年代开始,这边就开始出现一些好的茶叶品种,都是从台湾过来的。现在美斯乐种的有乌龙12号、乌龙17号、四季春、青青茶、台湾阿萨姆茶。这些都是改良品种。台湾阿萨姆茶可以用来做红茶、茉莉花茶和绿茶。最开始也会用手揉茶、整条形,但那样很费时。他家做茶叶加工也快20年了,最开始是租用别人的机器,每年的租金大约是一万多泰铢,现在的这套机器买了也有十来年了,前前后后大约就花了300来万泰铢,机器都是台湾产的。欧阳先生回忆当时这些茶叶的加工也是台湾人过来教的。
当我问到他们知不知道这里一年大约产多少茶,他们笑着回答说不知道。他家的加工产一年可以加工6万公斤左右的茶叶,2万多公斤是代别人加工,3、4万公斤是自己家茶园以及收购的茶。他们的客户主要来自曼谷,有曼谷本地商人和潮汕商人。我回来之后查阅了一些资料,在泰国经营茶叶的华人基本是广东潮汕人和福建闽南人,主要销售地是曼谷、清迈、帕他耶等地。有自己牌号的有韦宝记的“三马茶”,义和发的“999牌”,陈时盛的“孔雀牌”。
我问到欧阳先生最喜欢什么样的茶,他说别人都说春茶最好,但他最喜欢8月以后到冬天来临之前这一季的茶。春茶的茶菁好看,但是味道淡,8月以后的茶长得慢,味道浓。我们聊到了美斯乐最有名的东方美人,他说适合做东方美人的茶菁一年只出一回,颜色黄,有蜜香。做东方美人的茶摊晾的时间要长一点,萎凋要久、发酵时间要长一点,摇青也要久,最后烘焙也要重。
我在美斯乐看到有商户出售云南的普洱茶,我就问欧阳先生这边有没有人做普洱茶,他回答说没有,都是从昆明拿过来的,这边都没有压普洱茶的工具。
“这边到昆明很近的,经过寮国,两天就到了。”他补充说。
李畅芬接着说,她还有亲戚在版纳,听说那边也种茶,只是她没去过。她笑笑说以后小孩都长大了,她们负担没这么重的时候应该会过去看看。
聊完了茶,欧阳先生和我聊起了家乡。他说他的家谱已经找不到了,他这一辈是“嘉”字派,但是他儿子这一辈应该是什么字派,他已经不知道了,有机会的话想回去澜沧看看能否找到答案。
欧阳先生生于1955年,与家父同岁,而我家原本也应是复姓欧阳,这些巧合让我感慨万分。告别之前,欧阳先生又带我到他家的茶叶加工厂转了一圈,快到正午12点了,厂里的工人们正在做球形,需要反复的整形包揉。“我现在年纪也大了,这些体力活就只能给工人做了,我主要还是负责把把关以及烘焙环节的控制。其他的也做不动了。”欧阳先生背对着我,一只手不停地翻动着地上的鲜叶。
第二天一早,我结束了美斯乐的旅程。等车的时候,我看到旅店的桌子上有一排装满热水的水壶,离开之前,我又泡了一杯茶。
文图:杨静茜 茶业复兴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