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先要吟诵李义山的《锦瑟》: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如是我说,《心经》如琴曲千万阕,阕阕芝标天下。
接着,再说古往今来,那些才情高蹈的人士,他们不得不言说。言说即人。人即是语言或言语。言说,在语言的海枯石烂处丛生。
不得不言说,是不可为而为之的苦蕴。
言说,或许是般若心的一种修行;或许是自我绑缚。
最高级的般若心修行,是通过言说,将心灵结构的苦蕴化为欢喜。这是佛哲学作为“反哲学”与西方当代反哲学的不同之处。
欢喜,首先是向着自我的慈悲。
佛法,是心心相惜、心心相许的欢喜法。
此即是说,最高级的言说,是心灵的契阔相邀。《心经》之言说、之吟诵然也。
佛法作为一种反哲学,其高妙之处,在于拯救心灵,以欢喜心使心灵结构之重得以解脱:“菩提萨埵,依般若波罗蜜多故,心无罣碍,无罣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磐。”般若之法,在打通心灵结构通道的时刻,又放弃作为蕴漂移的种种通道,即不得不使用语言,但又认为使用语言是毫无意义的。
佛法的欢喜,是精神位点上最高级的欢喜。这种欢喜不受任何价值观的意义干扰。
欢喜在语言或言语的漂移中欢喜。欢喜是“一场空”;欢喜是一枝花。
语言或言语之所以能够漂移起来,恰恰说明它是一种空相。我们说一株空谷幽兰,我们无须看见它;我们说一个顽石,也无须将其搬来。
空,是语言、事实和心灵合起来编织的箩筐。
箩筐也是个比喻,一个蕴,因为无须箩筐的实物,它就成了一个箩筐。箩筐是空相,是满载欢喜的欢喜空。
蕴作为空相幻化的漂移,它不得不裹挟某种内涵,又无法确定内涵之为真,这其实也是一种恐怖。但对真之蕴的追求,又是蕴作为心灵结构确立内涵而漂移的一种动力。人活着不能没有这种生命力的滋养。
比如“爱”,也是一种生命动力,对“爱”之为真的追求,就是生命存在的主要动力之一。心灵结构中如果没有这种“爱之真”的动力,人就陷入一种存在的恐怖中。因此,“不得不说”而说亦枉然,成为生命之蕴存在的宿命,也是语言的宿命。
生命就其感觉或感知其存在而言,也是一种蕴;生命在世间恍兮惚兮地漂移、轮转。
生命作为空蕴,最渴望实在之物、真实之物的填充。这种渴望,本身是源于恐惧的。
《心经》的作者,也要面对难以把握存在之真的恐惧,因此,他不断地在说服自己,不断地在肯定般若法的神力以自救:“故知般若波罗蜜多,是大神咒,是大明咒,是无上咒,是无等等咒,能除一切苦,真实不虚。”以其说“真实不虚”是对真实的“明-确”,不如说是对真实的“相信”。说服自己“相信”,然后将虚无的恐惧,转化为“空的欢喜”。
觉悟的人生,其实也只是“一场空”的欢喜;觉悟的思-想,是“一场空”的欢喜思。
欢喜于空,欢喜为空,欢喜空空。此等欢喜,可谓之本在欢喜。
欢喜的诗-意,是语言的漂移迁流。
在《心经》中,“不得不说”使语言的表达处于形而上与形而下即“形而中”的破立之间。好文章的写法,蕴(包括思-想)的生成,都在破立之间。既不在破中也不在立中。破是解构,立是建构。在破立之间,在上下之间,在对空相的假设(或者说对道的假设、对理念的假设)与对实相的观照之间。
欢喜,是汩汩泉涌的才情。
在不得不说的尴尬时刻,妙有才能显现。
在精神的自觉领悟时刻,言说是没有意义的。然而,只有言说可以化解沉默之重。当然,沉默,是言说的逆向表达。作为表达的沉默和作为非表达的沉默,是不一样的。
“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道是共相,器是殊相。言说既可以假设一个“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的共相,也可以衷情、专注于一个具体的殊相、或者说实相、物事。
语言对共相只能假设,而对殊相则可以描述。这是语言的决定。
所谓假设,意味着其来源既没有根源,也没有实体。
假设之作为言说的出发点,泄露了语言和世界关系的天机。
假设者可谓天才。然而,在此问题上,天才比普通人更加愚蠢地步入了语言和世界关系的雷区。
天才往往利用语言将自己绑缚在一根子虚乌有的立柱上,而自认为自己真实地“在世界中”。
天才是一种特殊的思维活动。天才总是通过假设,使心灵结构中的诸相产生位移。
天才,是发现心灵结构中某种聚集之蕴的才能。
天才的内涵,是蕴漂移迁流过程中显现为语言的内涵。天才作为一种洞明的蕴,可能是诸相的显现,可能是一连串的咒语。
咒语,只需要念诵,不需要内涵。咒语是某种最原初、最迷移的言说方式。
咒语不是呈现思想,而是消解思想。咒语是思-想。
路德维希·维特根斯坦说:
天才并不比其他任何正直的人具有更多的光芒,——但他有一个把光芒聚集到燃点之上的特殊透镜。
为什么心灵被空洞的思想所推动?——思想毕竟是空洞的。唔,心灵的确被思想推动了。
(风只不过是空气,它怎么能推动树呢?唔,风的确推动了树,不要忘记这一点。)
[1]
▲维特根斯坦
语言不是风,但风可以比喻语言。
语言的诗-意言说是比喻,它裹挟着隐喻飘摇如浪,静默如花。
在语言和心灵结构中,没有“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那个共相。《心经》中的这个命题与缘起性空说是矛盾的。那是泰勒斯和柏拉图的命题,而不是佛陀的命题。以佛陀空蕴的漂移“本体”而言之,这一句是《心经》作者书写的瑕疵。因为这一句意味着在佛法的逻辑系统背后,有一个作为“总体性”的人格神(佛,上帝)的本质存在,而就我们对佛陀的思-想了解而言,他是反对这个人格神(总体性、普遍本质)的存在的。
不过,作为宗教的佛教,信众须要作为神的佛陀这个“共相”。或许,《心经》的作者在此埋下了一个伏笔,就像设置于棋盘上的一个古老的残局。
在人与神之间,的确有一把悬梯。佛陀不需要这把悬梯,而世人需要这把悬梯。
简洁地说,佛法是殊相(具象)的言说系统,而佛教是共相(普遍性)的言说系统。
佛法是人的觉悟之法,是人自我拯救的一种途径;佛教是神对人的统摄,是人对神的皈依——多数人是索取。
在漂移说的精神结构中,语言在共相与殊相之间穿越,裹挟着“空”和“有”,不断地生成“空”和“有”。
当言说面对无以言说的尴尬时,就只能以咒语的念诵去舒展节奏,使语义的漂移转化为“听”的旋律:“故说般若波罗蜜多咒,即说咒曰:揭谛揭谛 波罗揭谛 波罗僧揭谛 菩提萨婆诃。”
咒语如星辉璀璨。去吧,去吧,去觉悟,去修行以得正果。
其实,“去”是无意义的。因为除了激活心灵结构中蕴之漂移,便无“去处”。没有“去”之远方,蕴之漂移已在远方。
我的《中甸》组诗中有一阕谓之《藏身》:
藏身在一首诗中,是我最后的结局
藏身于春光银芽的盛宴,是我凋谢的证明
春儿啊,那朵百合,不认识空天的蓝
在大地,一万朵百合浮动的夜,只升起一弯月牙
在远方,百合如银鼠的耳朵攒动,正在穿过白霜的风箱
春儿呀,那一年的百合粉红的锈呢,那些花苞里的顶针呢
[1]引自路德维希·维特根斯坦著、涂纪亮译《文化与价值》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年1月第1版,第53页。
文|李森 云南省腾冲县人。当代著名诗人、学者。“漂移说”诗学流派的创始人。
END
欢迎在评论区留言
《民国茶范:与大师喝茶的日子》
将于12月15-19日深圳茶博会首发
相关活动敬请关注本刊正式公告
上图为参考图,请以实物为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