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上,我到长满茅草与马鞭草的山上植树,银锄落下, 吃进黄土,往上一提,错综复杂的草根便翻了出来。小时候,我是小小的放牛郎,生来十分馋嘴,却无物供应,于 是便趁放牛的闲散时光,手持一把盈盈一尺的小锄,专门 挖它们吃。茅根生长于地下,从没有见过阳光,滚壮肥硕, 雪白透亮,尤其是那黄鳝怀孕样子的茅草根,水汁充沛, 一嚼下去,滋滋出水,清甜淳厚,比糖果还甜蜜。
再见茅根, 如见故乡物,便挖了一大把,有大姐见此相问,“你是拿回 去煎茶喝吧? ”这也可做茶喝吗?大姐说:“茅根当茶,特 别清火,对牙龈炎有奇效。”天天生活在炎凉世界中,我经 常是一肚子火的,于是把茅根带回去,用砂罐子煎茶,茶 味不甜了,倒略略有点苦,吃那么三五次,牙龈炎果然好 了。这茅根有中药味道。
我对茶的理解过去是过于狭隘了,以为要剃光头发才能是僧人,以为要端坐莲花打坐草蒲团才能是禅,以为从茶树上摘下的才能是茶,其实误矣。仁远乎哉?我欲仁, 斯仁已至矣;禅远乎哉?我欲禅,斯禅已至矣,仁无处不 在,禅无处不在。与人吵架,把嘴巴闭上,转身走开,斯 仁已至,斯禅已至,不一定非要上观音院。不茶之茶,我 是经常喝的。三五七八岁吧,我跟伢子们妹子们过家家, 从倒茶定亲到抬入洞房,虚拟了结婚的全套程序。其中倒 茶定亲,我们用的是干红薯叶,其叶圆,与展开的茶叶几 无二致,色泽亦无差,是那么一种茶褐色,用砂罐子泡, 热气腾腾,奇苦,苦中有夹舌的涩味,我们大口喝,大口 笑。干红薯叶是冒牌茶,而我的童年也近乎是冒牌的童年, 童年是无忧而甜的,我的童年很苦,当然是冒牌,童年的味道是干红薯叶的味道,我的童年是一杯苦茶。
实际上是,我喝过的许多茶,都不是茶。老家在遥远的小山村,山上多树多叶多草多花,藤蔓茑萝,花草枝叶, 皆可入茶。喝得最多的是绞股蓝,母亲常常一篮子一篮子 地刈回来,晒干,包裹着,放在防潮防霉的谷箩里或米桶 里,多余的送人,余下的煮茶。后来,我吃过专门茶厂出 品的绞股蓝茶,说明书说得药用价值好得不得了。我看后十分开心,那样好的东西,我曾经像牛吃草一样,吃了那 么多,实在也是难得的福分与福气。
经常给我 喝的是鱼腥草,这草药店有售,几块钱买得一大盆,春夏 之交,菜市上也有卖,不过是青草,特别腥气,简直有点 不可闻,没有喝习惯的人,无法入口。良药苦口,苦口者 大多是一片婆心。鱼腥草清目润脾,其功用有如“灭火器”, 心腹中的无名肝火旺熊,三五次当茶喝下去,火就剿灭了。 生活是肝火的不灭活源,天天往人心里送火点火。血为什 么是红的,我想是心火烧的吧,血火一色,给我们激情的 同时,也给我们乱扑腾的情绪。老婆怕肝火伤人伤己,便 热衷替我买茶,特别喜欢买鱼腥草煎茶,鱼腥草算不上好 茶。好茶不好茶,能让人一身清泰一心清爽的便是好茶。
我曾经到过临朝鲜临俄罗斯的延边,东北的饮食与南 方饮食迥然有异,我是一个南蛮子,嗜辣喜酸,无辣不成 菜,无酸不下饭,那边的菜都是甜腻腻的,我无法下咽, 几乎半个月没有吃过一餐饱饭。但延边的茶却爽口,它非 叶子,非片片,是粒粒,茶汤淡紫带红,黄中见赤,喝下去, 有炒熟的麦子滋味。我问老板娘,她说是麦芽茶,待麦子 发芽,将其烘干,炒老,就是麦芽茶了。每次用餐,我几 乎用之倒入饭中,咕哝咕哝连饭带水咽下。闻一多说:“我的粮食是一壶苦茶。”闻先生写的是诗,当不得真,而在我 的人生旅程上,实实在在的,我的粮食是一壶苦茶。
茉莉花是茶,金银花是茶,玫瑰花是茶,是不是可以 这么说,所有的植物以花的形式以叶的形式以草以根的形 式与开水激荡,便都可称之为茶?而究竟,茶不会这么滥, 罂粟花是茶么?毒树叶子也不能当茶。这情形是,无不是 禅,去欲才是禅;无不是佛,怀仁才是佛;无不是茶,有益 人心才是茶。
喝茶不是一种盲目的喜好,你懂茶,茶也会自然的懂你。知茶,懂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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