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下忘言对紫茶,
全胜羽客醉流霞。
尘心洗尽兴难尽,
一树蝉声片影斜。
在我小的时候,从我妈妈任教的学校,到我奶奶居住的君山后老家,从山门前上山,半道上有一个茶寮。
那是一个种西瓜的老人,西瓜成熟了,他就在瓜田不远的半道上,搭了这样一个简陋的草棚,卖起西瓜。
那个年代,过路的人买一整个西瓜是极少的,所以那老人预先把西瓜切开,一片片竖立在案板上。最薄的,还没有我们课本厚,一片两分钱。
案板的边上,一个石垒的土灶,一口黑乎乎的钢精锅,一堆黑松的枯枝。锅边放一个大大的茶桶,那是用山上清冽的泉水,现烧的免费茶水。
所谓的茶水,无非是晒干的桑树叶,或者是山上采来晒干的车前草,六角英,鸭脚草,鱼腥草等可以去暑的草本植物,混在一锅熬成的凉茶。
每年盛夏,经过这个草棚,我们都要稍做停留,席地而坐,大碗大碗喝他的免费凉茶。因为我们没有买过一次西瓜,所以我们不叫这个草棚为“瓜棚”,而叫它“茶寮”。
老人的茶寮,给了我们满满清凉而又温暖的记忆。
壹丨
如果半道草棚老人的凉茶也能算“茶”的话,那应该就是我最初喝过的“茶”了。老人的茶寮,不仅给了我温馨的回忆,也影响了我对“喝茶”这个行为的认识。
一位朋友曾对我说过:“茶”字为人在草木中,喝茶喝的是茶,享受的是那份心情,以及喝茶的环境。我深以为然。
茶是什么?茶圣陆羽说过,茶者,南方之嘉木也。茶叶,本来就是茶树上的叶子,因采摘时间和制作方法的差异而品种繁多,各以其显著的特点适应着各人的口味,正所谓萝卜青菜,各有所爱。
但在喝茶的环境上,各个地方的茶客却有高度的共识。中国文人素来看重一个“清”字,水乃天下至清之物,茶又是水中至清之味,得一“清”字,方可谓“口舌之味通于道”,从喝茶中体味到清雅的情趣。
着意于“清”,文人饮茶,茶是否好茶,反而退其次,更讲究的是环境幽静雅致。
唐朝文人饮茶,对环境的选择重在自然,多选在林间石上、泉边溪畔、竹树之下清静、幽雅的自然环境中,这在唐人众多的茶诗中可以得到验证。
其实何止唐朝,历朝历代也大都如此。明人朱权在《茶谱》说:
"或会于泉石之间,或处于松竹之下,或对皓月清风,或坐明窗静牖。"
明人陆树声在《茶寮记》也说:
“窗明几净,有客来,童子生炉,茶香袅绕,出茶具,捧茶而至,颇有远俗雅意。”
追求的都是饮茶环境的清雅,至于喝什么茶,倒变得不重要了。
贰丨
无论唐代的煎茶,还是宋代的点茶,对饮茶环境的选择,大致都要求自然、幽静、清静。
苏轼诗有"一瓯林下记相逢",陆游诗有"自挈风炉竹下来","旋置风炉清樾下。"文人雅士们多追求的是一种闲适而清幽的意境,
茶境除了物,还有人,文人清饮,以客少为贵。陈继儒在《茶董小序》中说:
“独饮得茶神,两三人得茶趣,七八人乃施茶耳”。
文人饮茶,又须一个“闲”字。若一杯清茗在手却忙不迭地“一吸而尽”,哪就跟我小时候那样大碗大碗灌将下肚无异,自然无半点文人的雅致了。
鲁迅说:有好茶喝,会喝好茶,是一种清福,不过,要享这清福,首先必须有功夫。这里所说的“有功夫”,正是脱却匆忙、紧迫的悠闲怡情。
有了“清”与“闲”二字,文人士人的茶事,自然是尘心洗尽,物我两忘,心情愉悦地了。
未必是好茶、未必有好水,只要有好境,还有我们这些爱茶惜茶的人,就是一种幸福。
无论是在真山真水的天然茶室里、还是在深秋寒夜的火炉边,抑或盛夏幽静的书房里,只要有你的闲心在,那就是个品茶的盛宴。
叁丨
所谓柴米油盐酱醋茶,饮茶,又是一个很日常的事,不可能都有月下松间的茶境。
于是,文人便把这种对饮茶环境的追求,搬到了茶席布置上。
茶席兴于唐宋,却盛于晚明。明人沈德符在《野获编补遗》说:
“今人惟取初萌之精者,汲泉置鼎,一瀹便啜,遂开千古茗饮之宗”。
明代的制度环境,使得许多文人胸怀大志而无法施展,不得不寄情于山水或移情于琴、棋、书、画,而茶正可融和于其中。
文人品茶,离不开人、茶、器、物、境这几个元素,因境而起,通过不同的摆布,构建出一个茶席的意境空间。
与前人相比,他们更加强调品茶时的自然环境的选择和审美情趣的营造,使得泡茶方式与品饮器物,日趋完善成熟。
他们通过各色茶器,配以插花、绘画等营造出种种让人愉悦的品茶空间。借助器物的体与形以器载道,以茶释道,以境化道,以心悟道。
从唐的华丽奔放,到宋的简洁内敛,再到明清,茶席已经发展到至精至美的文人风雅阶段。
明代的茶席,是一个充满文人气质的巅峰时代,这股文人茶风使得明代茶著计有五十余部之多,其中有许多传世佳作影响至今。
陈继儒撰《茶董补》,朱权撰《茶谱》,于清饮有独到见解;田艺衡在前人的基础上撰《煮泉小品》;陆树声与终南山僧人明亮同试天池茶,撰写《茶寮记》,反映高士情趣。
肆丨
明代茶寮出现,更为茶席的空间营造提供了专属场所。明文震亨在《长物志》便提到:
“构一斗室,相傍山斋,内设茶具,教一童专主茶役,以供长日清淡,寒窗兀坐 ,幽人首务,不可少废者。”
徐渭在《秘集·致品》说:
“茶宜精舍,宜云林,宜磁瓶,宜竹灶,宜幽人雅士,宜衲子仙朋,宜永昼清谈,宜寒宵兀坐,宜松月下,宜花鸟间,宜清流白石,宜绿藓苍苔,宜素手汲泉,宜红妆扫雪,宜船头吹火,宜竹裡飘烟。”
“竹裡飘烟”,意境想着就美。如临此境,什么壶什么水,什么杯子都在其次了。
明文人茶人罗廪在《茶解》中说起的境界也很让人羡慕:
“山堂夜坐,汲泉煮茗,至水火相战,如听松涛,倾泻入杯,云光激滟。此时幽趣,故难与俗人言矣。”
凡此种种,总之是要闲适自然,如今有茶会弄得幽幽暗暗不说,神神鬼鬼的,还要“止语”,不知闲情何在?幽趣何在?
茶境,最重要的终归还是心境。所谓“境由心生”。有了这种情怀和状态,即使不摆茶席,一壶一杯,心中自然有境。
否则,俗事缠身,俗客在侧,话不投机半句多,心里充满的皆是红尘烦恼,并无一点喝茶的兴致,即便是坐在一个精心布置的空间里,上好的茶备来,亦是无用。
伍丨
喝茶是份享受,身心疲惫时泡一杯清茶,身心俱轻。心情放松时闻一下茶香,更是万般享受。
这份享受,并不只是文人所独享,茶也是大众的至爱和享受。
在清静的书房,文人遁入清寂,坐在自己影子的边缘,一小杯在手,独自品茗,有一口或者无一口,想什么或者不想什么,等待着或者不等待着,追求的是一份悠然自得。
在乡村的树阴之下,农人一张竹躺椅、一把大蒲扇、一壶浓茶,那画面也能让你顿时感觉暑气全消,脑海里留下的,是一份清风徐吹的逍遥,和齿颊留香的惬意。
在城市的公园里,颐养天年的老人三、五个人围坐一张方桌,把鸟笼挂在树上,带着自己的茶杯和茶叶喝茶,聊天,当起了神仙,也是相当惬意。
这也是一种茶境。所谓文人、农人,所谓好茶坏茶,有什么区别呢?我认为没有区别。
与三十多年前我在君山半道草棚,大碗大碗喝的那些草药凉茶,有什么区别呢,也没有区别。
对我而言,那也是上好的茶境。坐在半道的草棚下,开怀纳凉,观赏山色,倾听流水,身无分文也能豪气顿生,能去暑气,能洗尘心,能忘物我,能让我愉悦并感怀至今,这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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