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入狮城,正值仲夏,逼人的高温的湿度,让我们这些纯种的北方人既解不了火,又中不了暑。每日中午的一场小雨为城市洗着桑拿,毋需携伞,原地向左跨一步,便是晴天,几分钟后内外全干,如再湿透,便是汗了,这汗是出不尽的,因为你每吸一口气,都是在无意地喝水——无滋无味的蒸馏水,于是有滋有味的茶,就变得很昂贵。
一路散步至当地乌节路,走进一家首饰店,看到柜台后的女主人手里端着一杯茶,我随口问起这茶的产地,她说是去年到内地观光时买的,问起她对内地的印象,她便以一口流利的汉语与我滔滔不绝地攀谈起来,说她祖籍山东,爷爷是清末举人,甲午战争后不甘于日寇欺辱,从威海举家迁到此地,到了岛上身无分文,惟一在爷爷怀里保存得完好如初、未被海水打湿的,只有两样东西:“四书五经”和一包茶种。于是来到这儿开辟茶园,她说他们白天不得不在英国人开的学校里学习英文,晚上回家后,爷爷还要他们背“人之初……”和“赵钱孙李……”爷爷总说,这些是老祖宗的东西,世世代代不能忘……她的儿子和儿媳从外面进来,不知不觉也加入了我们的攀谈,并问了我许多莫名其妙的问题,比如:北方人是不是每天都要喝酒吃肉,北方是不是只有在春节才下雪,长城的高墙有没有人爬上去过,故宫里是不是经常闹鬼,丝绸之路上有没有丝绸商店,古人是不是都长成花脸,少林寺和尚是不是都是钢筋铁骨,北方刮起风来是不是沙石漫天……谈话间,他们为我沏了一杯茶,续了多次水,直泡得淡然无味,我知道,当地招待贵客时才会敬茶,所以尽管远不及我们在国内喝茶的浓度,也已感激不尽了,临走时我们互留了地址,并答应他们回国后给他们寄些好茶。
毋庸讳言,茶乃华人间传神的信物之一,解暑去火自不必说,先论其味道,闻起来香,初品清苦,咽时气爽,舌间久久未尽的甜凉,正如中医之汤药,取之于根叶,析出些涩汁,使人久饮便会生根,汲取长江之水,遍植于江浙湖畔、云贵丘陵、鄂蜀山川,再由江南女子以绵手采摘为你沏泡,借黄河之水,上溯到北方,其味正浓,从那紫砂壶中飘出的袅袅茶香,会使你浑身为之一振,助棋斗侃、谈古论今,似这茶中孕含着一种千百年来不变的基因,使你的骨脉、肌肤、性格,永远是茶的颜色、茶的个性――苦中求香――悲忿时饮之去火,自求多谅;欢娱时以茶待友,广交贤良。
相较于新加坡的地理位置,中国内地乃至台湾、香港,都成了“北方”。而我们这些北方人,每天上班到办公室第一件事便是沏上一大杯浓茶,可远离北方的热带华人,甚至还未及品到茶的正味,便已经“变味”了,那黄河、长江流域间龙种的基因,又怎能不“变味”呢?
想我中华灿烂的文化,随着时空的漂移,零星地散落在全球各地,以大陆为源头,越遥远扩散越淡漠疏离,国人自不珍惜,赤子难于承袭,那么即使这茶再昂贵些,在家中不被尽享,在异地又不易汲取,又怎能怨言于祖先的茶道已宗迁日本,而被我们遗弃的瑰宝,又岂止品茶这一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