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西堪称日本佛教史上的伟大僧侣。这么一位在建立推广日本禅宗上做出杰出贡献的僧侣在日本茶史上也同样具有里程碑性的地位与作用,这点恐怕就是荣西自己也是始料不及的。
日本茶祖荣西(1141—1215),两度到天台山学法,被宋孝宗封为千光法师
荣西与茶相关的史料并不多。荣西第一次入宋时,在到达中国一个月后的宋孝宗乾道四年(1168)五月二十四日与重源一同前往天台山万年寺。次日,以茶供养罗汉,茶汤中幻现罗汉像∶
"二十五日供茶罗汉,瓯中现应真全身。遂渡石桥,忽见青龙二头,于是有所感悟,自知前身梵僧而在万年。"
罗汉茶供、石桥茶供似乎已经成为典故而广为人知,北宋时已经一再出现天台茶供灵应现花的记载。俞伸《明州慈溪县普济寺罗汉殿记》云∶"天台赤城,大阿罗汉所家也。石桥危磴之怕险,金雀茶花之显应,着为异事。"晁补之《龙泉寺修五百阿罗汉洞募缘疏》云∶"近者淮泗塔中,袖藏远施;天台桥上,茗结余花。不违本心,示常住世;觌面不识,有缘则逢。"宋神宗熙宁五年,日僧成寻入宋。五月十九日,成寻至天台石桥供养罗汉,他用五百一十六杯茶,分别供养五百罗汉和十六罗汉;同时,手持铃杵,口诵真言供养,结果茶汤中出现八叶莲花纹,得到罗汉应供的灵应∶
十九日戊戌辰时,参石桥,以茶供养罗汉五百十六杯,以铃杵真言供养,知事僧惊来告∶"茶八叶莲花文,五百余杯有花文。"知事僧合掌礼拜,小僧窝知,罗汉出现,受大师茶供,现灵瑞也者。即自见如知事告,随喜之泪,与合掌俱下。
初来乍到的荣西也作茶供,说明天台石桥已经成为罗汉信仰的圣地,茶供是主要的形式。很可能荣西在日本时就已经掌握了相关信息,进入中国寺院后马上学习茶汤礼仪,身体力行,因为茶汤礼仪对于禅僧来说是不得不具备的修养。
也就是说,荣西(也包括重源等其他来中国的日本僧侣)掌握了禅院的茶汤礼仪,但是从直到回国43年后才撰写《吃茶养生记》上看,茶、茶汤礼仪的推广并没有排入他的工作日程,那是什么原因促使他到了晚年不仅撰写了《吃茶养生记》,而且在短时期里还重新修订呢?
荣西回国后的弘法在地方上比较顺利,创建了一系列的禅院。但是,当他计划在首都弘扬禅宗时却受到了比叡山的阻挠,而且是通过天皇,最后以失败告终。当然,这并没有让荣西灰心丧气,他一面继续在地方上建立禅院,一面通过著述等各种方式宣传禅宗,强调禅宗有益于国家的强盛。这时他遇到了新兴的势力——武士。镰仓幕府邀请他去武士的大本营镰仓弘扬佛法,弘扬禅宗。结果不仅在镰仓建立了禅院,而且在梦寐以求的京都建立起自己的禅院,并成为官寺。这一切都是因为有强大的后盾——镰仓幕府、将军、武士阶层。
进入古稀之年的荣西一如既往弘扬佛法,弘扬禅宗,和将军保持密切的联系,获得莫大的信任,也开始得到佛教界普遍的尊敬。这时他展开的新工作就是撰写、修订《吃茶养生记》,而且是针对武士。似乎他觉得在他有生之年很难在普及禅宗上再有大的进展,为了禅宗的持续发展,当务之急是保证坚定的支持者,也就是武士阶层继续支持禅宗。获取武士支持的方便法门就是茶。茶是万病之药,换句话说是最好的东西,荣西要把最好的东西给武士。其实何止茶,荣西要把所有好东西都给武士,于是《吃茶养生记》中的万病之药还包括了桑以及高良姜。也许今天有人指责荣西《吃茶养生记》混乱,但是把最好的东西给自己的支持者的武士是荣西的基本思想,茶只不过是个引子,不是荣西的目的。今天的茶人感激荣西对于茶做出如此高度的评价,有利于茶叶宣传。而科学家用科学思维评价的话,"万病之药"是因为荣西对于茶一知半解而做的不合实际的评价。其实中国在南北朝时也视茶为上品养生药,但是进入唐代,伴随着对茶理解的深入,茶由上品落为中品。荣西选择茶的合理性在禅宗对于茶的充分利用,也就是发达的茶汤礼仪。武士对于茶的理解,对于茶礼的实施,只会使日本佛教更加完整,更像中国佛教,而不会损害佛教。因此,《吃茶养生记》把茶、佛教、健康一体化。
就在他完成修订大约一个月后,获得了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建保二年(1214)二月三日晚,将军源实朝酒醉。酒精中毒的状况到次日也不见缓解,于是请他信任的荣西大和尚来做加持。这时,荣西献上了"万病之药"的茶以及具体说明其疗效的《吃茶养生记》。茶汤极大地缓解了将军酒精中毒的痛苦茶饮料的功效得到实际最高统治者的确认和首肯,发挥了最大的广告效应。
建仁寺荣西禅师纪念茶园
熊仓功夫《对荣西禅师和<吃茶养生记〉的质疑》通过学术史回顾,指出相关研究中存在的各种问题。
比如在荣西入宋之前约百年里几乎没有留学僧,而之后却异常频繁,这种现象不可思议。荣西如愿以偿入宋,却在半年后匆匆回国,原因何在?无论是从《吃茶养生记》的内容看还是从当时荣西的宗教立场上考察,都感觉不到禅宗。《禅苑清规》记载了大量茶礼内容,《兴禅护国论》也在四处引用了《禅苑清规》,可是只字未提茶,不知为何没有把茶与禅联系起来。
对于中国的怀疑也很彻底。如《吃茶养生记》所记载的茶叶制法、饮法在中国存在吗?石田雅彦在他的《"茶汤"前史研究》中把草茶作为与团茶相对的概念,视所谓散茶是末茶的原料。但是《品茶要录》中,相对于建茶仅仅作为浙江的茶提到了草茶,可以断定为散茶吗?宋代贩卖末茶没有问题,但是究竟是否从叶茶直接加工得来,或者数量上一般有多少,还不是十分明了。
关于《吃茶养生记》,虽然名为《吃茶养生记》,但是下卷始终都是桑。而且为什么之后尽管茶的饮用快速普及成为国民的嗜好饮料,桑在之后却完全看不到发展。反过来说明《吃茶养生记》的影响非常有限。因此茶是万病之药的评价是荣西独自的主张。中国各医药书几乎一定会记载茶,不过其功效是有限的,而且即便有功效也会同时指出因为数量、饮用方法而变得有害。关于茶对于心脏的功效的认识可能又是荣西的独创。
很可能是荣西提出了"万病之药"和有益于心脏的明快主张,熊仓先生的推测很可能是事实。其实中国也有"万病之药”的认识,即羽化登仙的药,在本草序列中被列为上品,那是在饮茶生活刚刚被中原接受的南北朝,茶刚刚开始进入本草世界的早期,从医学上说是错误,反映了当时的饮茶者对于饮茶生活的狂热追捧,以及对于茶的认识的肤浅(本草中作为新增补的内容被列入草部的茶下)。等到唐代饮茶进一步普及,茶在本草中的地位下降了,在本草中不仅档次下降为中品,而且改列入木部。所以伴随着对于茶的认识的深入、准确,茶作为药品的地位下降了。荣西对于茶的过分评价出于他渴望推广普及饮茶的需要,今天的中国茶人也非常愿意接受这个价值观,使用荣西的总结,不过法律部门却阻止了茶商在公共媒体上如此宣传茶叶。荣西为了普及茶编造了一系列的理由,单单是茶叶觉得还缺乏说服力,于是又拉进桑等,茶叶就是一个饮用方法用桑的内容增加书的篇幅,增强说服力。这是中日之间茶叶认识水平上的差距。
另外,中国的茶史研究非常薄弱,在日本的引领下虽然发展很快,但是与丰富的内容相比,研究还停留在表层,一些最基本的概念即便在研究热点的宋代也是想当然,煎茶、分茶的定义人云亦云。当然,这里还有一个可能性就是宋人的确没留下记录,因为没人具体记载人所周知的日常琐事。还有一个中国茶文化研究的重要问题是研究主力是茶人,主观性强烈,对于第三者来说缺乏可信性。
荣西 1168 年首次入宋,在他的整个生活中具有试探的意义,结果发现了禅宗的存在,回国后确认了传教大师传播禅宗的事实。有感其没落,力图补救,于是有了1187年的二次入宋。本来最终目标是想去印度,可是因为战事切断了通往印度的道路,没有得到朝廷的许可。无奈之下,才去天台跟随虚庵怀敞禅师参禅。从荣西1191年回国后为在日本建立发展禅宗而奔走,建立了圣福寺等禅院的活动内容上看,他确实倾心于禅宗。但是1194年在京都建禅院的计划在比叡山旧佛教势力的阻挠下以失败告终,可见在日本发展禅宗是多么的困难。荣西对此有清醒的认识,所以不是一味强调禅宗,而是主张天台、真言、禅宗的三宗兼学。1199 年荣西受镰仓幕府首任将军源赖朝的妻子也是幕府实际上的领袖北条政子的邀请下镰仓,建立了寿福寺,由此开始切实体验到了武士阶层对于他的事业发展的决定性意义。1202年,在将军源赖家(北条政子的长子)的援助下,在京都创建建仁寺。
日本奈良西大寺的传统活动“大茶盛”
荣西在去世前一年的1214年偶然因为将军源实朝(北条政子的次子)苦于二日醉而受命前往做密宗的加持祷告时,点了一碗良药——未茶,同时献上了1214年完成的《吃茶养生记》修订本。以茶在宋朝的繁荣,荣西在中国接触茶是不可避免的,以茶之魅力,荣西因此喜爱茶也毫不奇怪。中村修也先生的着眼点在于荣西为何在这个特定阶段撰写《吃茶养生记》。
荣西的早期著作里即便有饮食、乃至有饮料,引用《禅苑清规》,也没有提及茶。约著于1392年的《拇尾明惠上人传记》中才首次出现了荣西带回茶籽的记载。17世纪以后,荣西传播茶的传说流传开来,但是江户时代的荣西传记里仍然没有记载说荣西撰写《吃茶养生记》的事情。因此,《吃茶养生记》是荣西在取得了一系列的成功之后,终于有了精力上的宽裕,为了健全禅宗、建立茶礼而针对最有力的支持者、以幕府将军为代表的武士撰写的宣传书。(本文摘录自《荣西吃茶养生记研究》一书代前言《吃茶养生记及其研究》,作者关剑平。)
书名:《荣西吃茶养生记研究》
作者:关剑平,(日)中村修也 编
《吃茶养生记》是部日本茶的专著,可以说相当于中国的陆羽《茶经》。不仅有茶的功效,还介绍了制茶法和中国的茶叶文献,在被广泛阅读的同时,很多读者对于荣西的执笔动机、对象,以及影响并不清楚。《荣西吃茶养生记研究/世界茶文化学术研究丛书》对于《吃茶养生记》与荣西所见所闻的中国宋代茶文化的关系进行深入研究。
目录:
日文版序·[日]熊仓功夫《吃茶养生记》及其研究——代前言·关剑平一、荣西《吃茶养生记》研究对荣西禅师和《吃茶养生记》的质疑·[日]熊仓功夫《吃茶养生记》的撰写目的·[日]中村修也《吃茶养生记》的语汇与文体·[日]高桥忠彦二、《吃茶养生记》源流研究宋代文人与茶文化·沈冬梅茶通仙:两宋茶诗词中所反映的茶道与道教的渊源关系·黄杰宋代分茶以及在东亚的展开·关剑平荣西传来的抹茶法的行踪·[日]中村羊一郎三、荣西《吃茶养生记》古今谈荣西上天台山的来龙去脉与茶事踪影·姚国坤《吃茶养生记》要点述评·程启坤附录《吃茶养生记》导读·关剑平《吃茶养生记》(再治本)·关剑平点校后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