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百年来,无论任何时候,阅读「茶之书」都是冒险行为。
一是因为这本书,固然也讲了茶,但讲茶之外儒释道的地方更多。冈仓天心(1863-1913)一开始就把茶置于东方哲学和审美之中,茶不在是单纯的饮料,而是一种东方精神的代表,故而对《茶之书》的褒贬皆因此发生。鉴于这个问题过于复杂,我们直接讨论第二个问题。
二是这本书涉及到一个非常紧要的问题,中国为何没有出现像日本这样的茶道?
我们不仅字典里没有这两个字,生活中也没有像样的茶道践行者。
但日本历代学者与茶人都认为,日本茶道源自中国,他们讲起来可是头头是道,陆羽(733-804)《茶经》张口就来,儒释道的微言大义也早融进了日本茶道精神里——“和敬清寂”。
那些对中国有向慕心的日本茶道者,像极了他们的先人荣西(1141-1215),离开自家的小茶室,涉千山万水而来,只为看一看茶道发生地到底是个什么样子。
可是,到了中国才发现,这里喝茶居然是另一番景象。就像我们一头扎进日本茶室,会莫名惊诧一样,这么小的茶室,这么繁琐的仪式,喝的居然是“茶渣渣”!
早有人看不过去,比如钱锺书(1910-1998)。他议论说:“东洋人弄这种虚假排场,实质是小气。譬如那个茶道,总共是一小撮茶叶末子,弄来弄去,折腾半天,无聊之极。”
钱锺书喜欢的茶,自然也不是中国茶,他这一辈子最爱喝的是立顿袋泡茶。不知道他在美国留学的时候有无看过冈仓天心的《茶之书》,对这种以茶名义大谈东方美学的书有何见解,不过,我想也不会有什么好话吧。
因为有了《茶之书》的世界,与没有《茶之书》的世界,是大大地不一样。如果说陆羽的《茶经》是中国人的茶学经典的话,那么冈仓天心的《茶之书》就是西方人的茶学经典。
从麦克法兰在《绿色黄金:茶叶帝国》的引述看来,《茶之书》在英语世界的流通指数实则是超过《茶经》,陆羽的茶学需要通过冈仓天心才能获得再现。
茶道因为有日本这个独特的语境,导致大家无论怎么谈,都有些不通畅。
梁实秋(1903-1987)写茶文,第一句话就是,“我不善品茶,不通茶经,更不懂什么茶道,从无两腋之下习习生风的经验。”有了这个自嘲,才敢往下接着喝茶写茶。
读民国名流的茶事,有一个重要特征就是各说各话,每个人都要为喝茶找到一个理由。比如周作人(1885-1967)《吃茶》著名的开篇:
前回徐志摩先生在平民中学讲“吃茶”,——并不是胡适之先生所说的“吃讲茶”,——我没有工夫去听,又可惜没有见到他精心结构的讲稿,但我推想他是在讲日本的“茶道”,而且一定说的很好。茶道的意思,用平凡的话来说,可以称作“忙里偷闲,苦中作乐”,在不完全的现世享乐一点美与和谐,在刹那间体会永久,在日本之“象征的文化”里的一种代表艺术。关于这一件事,徐先生一定已有透彻巧妙的解说,不必再来多嘴,我现在所想说的,只是我个人的很平常的喝茶罢了。
徐志摩(1897-1937)茶道演讲稿未留下来,实属遗憾。胡适之(1891-1962)以及其他民国名流的茶事,我们在《民国茶范:与大师喝茶的日子》有过详细回顾,也很是符合符合冈仓天心定义的“一碗茶汤见人性”。
周作人对茶道的定义更加与《茶之书》切题:茶道是对残缺的崇拜,在不完美的生命中体会美与和谐。
早在上个世纪三十年代,就有人把《茶之书》翻译成中文,并请周作人为之做序,周作人也来一次认真对待,毕竟对他来说,除了日本的厕所,夸最多的就是日本的茶室了。
“我把冈仓氏的关系书类都收了起来,书几上只摆着一部陆羽的《茶经》、陆廷灿的《续茶经》以及刘源长的《茶史》。”就像禅者忽然开悟一样,周作人指出了中国为何没有像日本茶道的缘由:“我将这些书本胡乱的翻了一阵之后,忽然的似有所悟。这自然并不真是什么的悟,只是想到了一件事,茶事起于中国,有这么一部《茶经》,却是不曾发生茶道,正如虽有《瓶史》而不曾发生花道一样。这是什么缘故呢。中国人不大热心于道,因为他缺少宗教情绪,这恐怕是真的,但是因此对于道教与禅也就不容易有甚深了解了罢。”
作为民国最有代表且对当下影响甚大的茶人,周作人的意见当然重要。他说日本“茶道有宗教气,超越矣,其源盖本出于禅僧。中国的吃茶是凡人法,殆可称为儒家的,《茶经》云,啜苦咽甘,茶也。此语尽之。”
中国茶不分阶级,但日本茶道有等级。
中国昔有四民之目,实则只是一团,无甚分别,搢绅之间反多俗物,可为实例。日本旧日阶级俨然,风雅所寄多在僧侣以及武士,此中同异正大有考索之价值。中国人未尝不嗜饮茶,而茶道独发生于日本,窃意禅与武士之为用盖甚大。
西洋人读茶之书固多闻所未闻,在中国人则心知其意而未能行,犹读语录者看人坐禅,亦当觉得欣然有会。
确实,荣西和尚带回去的茶,治好了将军的病,茶在日本才得到推广。千利休(1522-1591)要是没有丰臣秀吉撑腰,也无法把茶道推广到举世皆知。但问题是,在中国,茶的推广难道少得了权贵乃至帝王的支持么?
从陆羽不断与权贵交往的历史,到宋徽宗(1082-1135)大力推广茶,金字塔塔尖的人始终参与其中,所以,这不只是一个日本茶道遭遇问题。更何况,在中国,还有自唐之后的影响至今的各种茶马古道呢。再说了,在中国有很多少数民族把茶当做信仰的少数民族,单单云南就有德昂族、布朗族等等。
茶在全球的扩散,不管是在华夏大地,还是东洋西洋,都遵循一个铁律:先是药品,可以救命。后是神品,可以通灵。再接着是妙品,可以舒心。最后才是饮品,可以解渴。冈仓天心谈得是前三者,茶解渴的功用,他才不关心呢。
我之所以在这里不断罗列与我们最近的民国名流,是因为,冈仓天心在20世纪初用英文书写东方的时候,我们这些学贯中西的民国大家们,不也都在在做着同样的事情么?但似乎是,中国人把西方思想积极介绍回中国,而日本除了积极把西方的东西往回搬的时候,还非常重视把自己的东西运出去。
在这个层面上,冈仓天心在西方传播东方茶带来的影响远远超过任何一个人,他与铃木大拙的禅一起掀起了“禅茶一味”的惊涛骇浪,至今尚未平息。我们也许要进一步追问的是,在晚晴到民国那个天才辈出群星灿烂的年代,中国居然没有出现像冈仓天心和铃木大拙(1870-1966)这样的学者?我们的影响半径为何那么小?重要是是,冈仓天心与铃木大拙带给本国国民文化上的自信力与自信心,不是西洋的就一定好,我们也有很好的东西,不是么?
我们追问这些问题,铃木大拙也问过。
他也比我们更早提出有价值的问题,佛法自印度传来,在中国出现了华严宗、天台宗这样流派,出现了理学,大大显示了中国的学术能力,可是在日本,却只有活脱脱的生活艺术,比如茶道。
也许好玩的是,印度人从来也没有痛心疾首的问,为什么佛教在中国会发展得比印度还好?那么,我们追问中国没有日本那样的茶道有如何意义么?
冈仓天心与铃木大拙这些人,向西方传播东方文化的时候,其实有更多对抗。茶道在其中,异常耀眼。
“喝茶不过是小事一桩,与灵性境界有什么关系?”
“喝茶与令人讨厌的玄学思辨有何联系?”
“茶就是茶,还能是什么?”
“把茶变成某种奇怪的艺术有什么意义呢?”
铃木大拙反问说,我们都知道有生必有死,那么何必那么隆重地搞葬礼?搞婚庆?
为什么要小题大做?我们视为庄重之事,为之举行隆重仪式,是因为我们想这样做。
那一个个场景,有些让激动,有些让人沮丧。
从生命内在意义来说,一秒钟和一千年都一样重要。
铃木大拙说,“当我坐在茶室喝茶的时候,我是把整个宇宙喝到肚子里,我举起杯子之刻即是超越时空的永恒。谁说不是呢?茶道所要告诉我们的,远比保持万物的平衡,使他们远离污染,或者单纯地陷入宁静深思的状态要多得多。”
《茶之书》在千利休一章戛然而止,无数人潸然泪下。
茶会结束了,客人们强忍泪水,向主人诀别后黯然离去,只剩一位最亲近的弟子。他是受利休之托而留下来,以见证最后一刻的到来。利休褪去茶会所穿着的外袍,露出里面洁白无瑕的素袍,他把外袍小心折好,端放于坐席之上。利休温柔地凝视着致命利剑那闪亮的刀锋,口中吟诵着优美的辞世之句:
诚敬恭迎,永恒利剑!
弑佛杀神,开汝之路。
随后,利休面带微笑,迈向了那未知的彼岸。
艺术家赤濑川原平(1937—)在为千利休电影写剧本的时候,不满意这个结局。那是1989年,千利休已经去世了400年,《茶之书》也成书超过80年。他把千利休的结局安排在一个未完成的茶室上,千利休构思了一个茶室,还来不及建造,这给世人留下足够的想象空间,每一个人都可以帮着千利休设计出一个理想的茶室。
我也画过一个茶室,它就是我现在办公室的样子。很是巧合,我在重读新版《茶之书》之前,刚好把陆羽《茶经》能找到的20多个版本翻了遍,我发现他们太在意那个“茶”字,反而忘记了解释“经”字。所谓“经”,就是已经准备好了经线,经线与纬线构建了一个秩序,乃至一个世界。茶经其实就是使茶有秩序,这难道不是茶道?
好了,我已经完成了我的冒险。而你,又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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