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摄影/立山
从思茅乘车到澜沧，173公里的路程用了将近五个小时。一路群山莽苍，满目翠色，密密匝匝的桉树林和山坡上整齐的茶园随处可见。
此行虽是省道，走起来却不顺畅。除了山路蜿蜒曲折之外，更因为车辆往来繁多。尤其那些运货卡车，东来西往，绵延不绝。坐在我前面的两个年轻人，一路猜测着卡车上装载货物的种类，以此打发漫长的时间。我听见他们说到了木材、煤、猪、稻米，当然，还有茶。
在历史上，以普洱府即今日宁洱县为源头的茶马古道共有五条，其中的西南线路，就是从宁洱出发，过思茅（普洱市思茅区），到达我此行目的地景迈山所在的澜沧拉祜族自治县，最后再经不同路线抵达缅甸。自思茅到澜沧一段，中间要依次经过整碗、六顺、糯扎渡等地，与今日从普洱到澜沧的S309省道大体一致。
这条古道有一段是在澜沧江边的悬崖峭壁之上，而且渡江颇不易，须在渡口将人、马和货物一起用渡船送到对岸，当雨季江水暴涨时便不得渡过，因而这条古道又被称作“旱季茶马道”。
显然，古道本身如今已经只剩下残存的些许遗迹了，但那些有关人与茶的故事、习俗，仍然在这片土地上口耳相传，那些经历无数风雨的古茶山、古茶树，仍然生机勃勃，迎送着春来秋往。
眼下正值旱季，行至澜沧江畔，透过车窗，可见江水平静，深绿如墨，忽然想起诗人于坚描写这条大江的诗句：
南方以南
高原是我故乡
古代的天堂
深夜的黄金
当诸神隐匿
河流闪着原始之光
逝者如斯
黎明滚滚不息
沧桑大道
日夜在我灵魂中激荡
过了澜沧江，大约两小时可到澜沧县，景迈山距县城尚有六十多公里，一小时车程。我在县城边上下车时，澜沧县的李益东先生大约已等候多时，言及路途曲折，他说，通往澜沧的高速路即将修好，机场也在建设中，下次再来，就便利多了。
车至惠民镇，214国道旁，一条二十多公里长的弹石公路把我们引入景迈山深处。随着车辆不断爬升，丛林愈发茂密，参天巨木不时出现。远处群山如波浪般层层叠叠，笼罩在一片淡淡雾霭中；近处山坳里，数座寨子面貌高古，都是一色黑瓦木构的传统干栏式建筑，唯有寺院里的金色佛塔在日光下灿烂耀眼。
孩童在巷道中奔跑，玩着不知名的游戏；狗们懒洋洋地在街上逡巡，看见车来，斜睨一眼，照样大摇大摆踱着方步。李益东先生说，这些家伙见多识广，连车都懒得躲了。
李益东似乎认识这些寨子里的每一个人，从山下的惠民镇开始，他就不停地和他遇到的人打招呼：在惠民镇汽车站，他帮我询问返程的车票时，和一个布朗族小伙儿聊了一会儿；在芒景上寨，他带我走进一户傣族人家，和家中每一个人亲热地交谈，又带我爬上屋顶，眺望远处金光闪闪的佛塔；在糯干老寨，我跟着他信步走进寨子入口处的一户人家，主人连忙烧水泡茶，一聊就是大半个小时……他和每一个人聊天的内容都离不开茶，茶树的数量、年龄、长势，茶的口感、收成、价格。
对于世居此地的傣族和布朗族人来说，茶意味着一切，那些密布在2.8万亩茶林中的320多万棵古茶树，不仅是他们生存的命脉，更是他们信仰一般的精神支柱，就像云雾笼罩的帕哎冷神山俯瞰着众生一样，茶主宰着这片天赐之地。
在布朗族的古歌中，早在一千八百多年前，他们的先祖帕哎冷就开始率领部族在这片莽莽苍苍的大山中栽植茶树了：
啊/我们的祖先帕哎冷/他率领我们从遥远的地方走来/到富饶美丽的芒景布朗山/聪明智慧的帕哎冷心想得比地大/眼光看得比天宽/他率领部族开天辟地/在寨旁栽茶树/在屋后育茶苗/茶树从一棵到一片/从一片到一山/一山连着一山/形成了望不见边的芒景景迈大茶园/从此后/小茶树挂上了闪光的银条/大茶树挂上了闪光的金条/帕哎冷采来最好的茶叶贡给版纳傣王/帕哎冷采来最好的茶叶贡给孟连傣王/从此后/芒景景迈茶叶香飘四方……
这是一首关于茶的史诗。聪明智慧的帕哎冷不仅为布朗人在这片“应许之地”找到了生存之道，还以出色的政治头脑，通过献茶与傣王交好、迎娶版纳傣王的女儿，保证了部族的平安。最后，他死了，留下箴言般的遗训：
我要给你们留下牛马/怕遭灾害死光/我要给你们留下金银财宝/你们也会吃光用完/就给你们留下茶树吧/让子孙后代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你们一定要像爱护眼睛那样爱护茶树
帕哎冷死后，布朗族尊其为茶祖，每年4月，这里都会举行为期三天的“山康茶祖节”，祭茶祖，唤茶魂，祈求帕哎冷佑护千年万亩的大茶园生生不息、代代相传。我来得有些早，距离茶祖节还有些时日，山顶的祭茶台清清静静，被花香鸟语环绕着，静待那光辉时日的来临。
无疑，帕哎冷是一个被“史诗化”了的人物，后人在他身上赋予了许多他们希望他拥有的东西。他临终时谆谆告诫后人的一番话，在今天具有了另一番深意：人只有敬畏自然，爱惜土地和存活其上的诸般生灵，才会获得自然无私的馈赠。
布朗族的祖先就是中国古代典籍中所说的“濮人”，据说他们早在商周时期就开始种植茶树了，如此说来，茶的历史已有将近三千年。或许正是这些濮人，在与自然万物相处的过程中，摸索出了驯化野生大茶树的方法，继而学会了喝茶、种茶，直至把茶变成他们生命中不可或缺之物，变成他们精神世界的一部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