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在公社大食堂,总见炒菜的大师傅,端着乌漆抹黑的大瓷缸,放半缸的茶叶,一次次地续水,不停地喝水。若是冬天,就放在火上熬。那茶很浓,有化不开的味道,大师傅见我们在门外探头探脑的,便会笑吟吟说,过来,这茶好甜,尝一点吧!小时候嘴馋,见什么都想尝尝,于是便连啜数口。那茶苦呀,又涩。大师傅便说,好吃吗?保证你睡一个好觉。我第一次喝,便迷迷糊糊睡了半天,醒后极难受,想吐,恶心。事后有人说,这是醉茶,比醉酒还难受。生平第一次喝熬茶,就遭此厄运,心戚戚也。
今年入夏,三五好友结伴,去洞口县挪溪乡宝瑶古村游览。古村到处是新建的驿站楼宇,现代元素的注入,让人感受到时代的气息。这地方年轻人可能更喜欢,山道弯弯,千迴百转,总有那么一些年轻人来此寻幽。如若漫步古道,便有恍若隔世之感,眼前浮现旧时茶马古道的繁华,虽只能寻觅到一些断壁残垣,也能串起过去和未来,让你穿越时空,和先人促膝谈心,明白先人的不易,来路的崎岖,在对比中向历史的纵深走去。
当然,年轻人更喜欢的是浪漫。平溪,伴村而流,蜿蜒而去,清新碧绿,将古寨流得生动亮丽。如今,这里临水建起了休闲广场,光伏板下的停车场,可登高望远的塔楼,古今交辉,融合如初,分明是传统气息与现代版的结合。想想,年轻人若是在艳阳高照之日,挽了裤管,在平溪河畔感受水对肤肌的亲吻是何等惬意!此刻,面对偌大的广场,我的脑海中就不断闪过那些生动的画面……
晚饭是在一家"古道客栈",大快朵颐之后,主人说让我们品尝"熬茶",蓦地让我想起50多年前的往事。大师傅每天跟油烟打交道,这缸茶,去腥去油,防潮防湿,非浓不足以克敌,我辈无福消受啊。但主人力请,言说种种好处,我们只能鱼贯而入茶室。说是茶室,其实布局特别,室内置火塘一处,三面小木凳围绕,留一面置矮桌一方,上有茶具若干。火塘中央,有鼎架一个,上陈长把烧钵一个,三五木柴,燃炎炎火,将茶钵烧得滚沸。再把茶叶足有3~5两,放入钵中,添水数度沸腾,茶沸滚数分钟,主人将茶水注入一个个小杯,杯中放冰糖,以解茶水苦味。主人说,如不放糖,其苦有甚于咖啡不放糖,同行者有血糖过高者,坚决不放糖,啜饮后翘嘴吐舌,连呼难喝,但2泡3泡4泡,则品出了此茶的悠远和劲道。而且茶杯放入托盘中,熬茶人则准确将茶杯送入你的手中,从几人到十几人,分毫不差,零失误率。
火苗熊熊,茶被熬出了"茶"汁,沸水与火苗交融,人饮此茶,不一会便冒出热汗,通体霎时有脱脂的感觉,你的血液加快了流速,很快便舒适而轻松。古老的"熬茶",顷刻间给我纠正了小时印象,浑身的舒爽战胜了恐惧。
宝瑶古寨,地处深山老林,过去瘴湿混沌,先人们为除湿化食,故发明此茶,以抵抗严重的风湿。今虽日新月异,山河变迁,但这古老的熬茶仍生机勃勃,古法古泡,让人饮而不忘。
你看那架式,多有仪式感,长柄的烧钵,硕大的托盘,矮矮的木凳,熊熊的火苗,甚至包括烟熏火燎悬挂的腊味,都充满人间烟火,熬茶,已不独只是物化现象,而是一个品茗夜话的好场所。有人说,它已由物质幻化成一种精神生活。
排遣孤独,温习亲情,议事谋断,山歌唱和,翻古论今,这已经成为瑶乡人的一种生活,而我则在极短的时间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作者:梁瑞郴,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文创一级。享受国务院政府特殊津贴专家,现任湖南省散文学会会长,湖南省作家协会名誉副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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