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无的茶屋中,千利休一身黑衣坐定炉前,注水,沏茶,时间凝固。一呼一吸间,只听得竹节茶勺在碗边轻轻敲响三声。他习惯低眉,很少言语;偶尔抬头,像飞鸟掠过,忽地我看到一汪潭水般深澈的眼睛。所谓身如石,眼如泉。看了电影《寻访千利休》,迷得要命。
爱屋及乌,我迷上了日式茶碗,还一定得是利休所爱“侘寂”的杯子。“侘”字,出自古汉语,最初它并不是什么好词儿,指那些失意的、粗鄙的、寒酸的;再加上“寂”,孤绝、寥寂,想来都身世凉薄。中国宋朝后它冷清已久,传到日本,却一改风水,日渐博大成为一国之道。“侘寂”奠定了日本美学河山,从日本国粹之花道、香道、枯山水,到日常生活中人见人爱的无印良品,甚至席卷全球的苹果手机,莫不受此浸润。
识茶先识器。想象中,它应该无限趋近于仰韶文化时的粗陶质地,斑驳又粗糙,触感起伏,以喻世间无常。它必须是大地色,这样年深岁久时,你会慢慢从它身上感受到天地四时转生之力;或者彻底的黑,黑到空无一物,万籁俱寂。阿弥陀佛,千万别流俗,别繁复,别光洁耀眼,茶配上琉璃珐琅游龙牡丹什么的,便土极了。
日本市面上乐烧茶碗1000元人民币往上,而此前我家最贵的杯子身价刚突破200元人民币大关,还被朋友笑说不值,“这样的杯子用去种花就好”。为此我怀恨数月,直到某日读书,看到旅日作家李长声的一篇《茶碗》。
茶道开山之祖村田珠光,千利休的祖师爷,原净土宗僧人一位,违反寺规被驱逐后,许是阿Q精神发作,又许是悟得禅宗精要,找来粗劣器具,说是云遮月比满月更美,侘寂茶便是滥觞于此。其时日本权贵们崇奉色彩华丽、形状规整的“唐物”的审美标准开始衰落。有村田珠光在上,集大成者千利休将废品之美推行到极致。他是茶人但主张不着一物,扫却浮华,回归喝茶时淡泊宁静的心。为此他重用了市面上一文不值的朝鲜茶碗,极尽“废品”之能事,因废品、次品、下品之独一无二为美,一种审美意识由此确立。现今奢侈昂贵的乐烧便是当年“废品”的象征。日本国宝级茶碗中有一只赤乐烧,名曰:无一物。
李长声又说:“你要是不以为然,觉得那就是破铜烂铁,日本美学也便轰然倒塌。”这话听起来刺激,现实也如是。台湾有一位叫陈淑贞的收藏家,收了一件宋代的黑釉茶碗,它看起来不起眼又黑黝黝,同去的朋友说,若在街上看到这个碗,连踢一脚的兴趣都没有。
我开始寻找器物、审美、价格之间的联系,直到我发现它们之间毫无章法可循。粗制的朝鲜茶碗受到千利休的拔擢风生水起,曾被奉为茶碗上品的建盏却因为侘寂的流行落入冷宫,器物大起大落的命运为千利休所主宰。牛者非物,乃千利休也。连枭雄丰臣秀吉也曾因千利休的一碗抹茶泪流满面。不过几十年后,千利休也终被丰臣秀吉赐死。茶圣千利休本人的宿命,又何尝不是世间无常万物流变的一种。至于一只杯子长什么样卖多少钱,放在历史长河中,谁又说得清呢。
日本茶道是出了名的繁琐和刻板,一套品茶流程下来约4小时,单主人向客人敬茶一步,就要求左手掌托碗、右手五指持碗边,跪地后举起的茶碗尚需举案齐眉,饮茶后,需要客人对茶碗细细观赏。对人是一招一式万般苛求,但对茶碗却一无所求。
不久后,我又看了一遍《寻访千利休》。我发现千利休之美,并不在于他手里那个日后将价值连城的黑不溜秋的茶碗。与其说恋人恋物,不如说恋他在心与茶、与器物发生仪式般的特殊联系时,进入的那份沉定。过去的十几年一溜烟儿跑得飞快,进取心功利心忧心焦心触目惊心,好像什么都不缺,独独缺了平常心。记录千利休言行的《南方录》中写道:草庵茶就是生火、烧水、点茶,别无他样。有一个云淡风轻的好天儿,我们用茶杯栽花,用脸盆喝茶,淡定下来看它,敬畏它,似乎也很侘寂。
文 / 周华蕾。©图文源自网络整理,若有侵权请联系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