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探讨茶事、茶会的改革之前,首先要回顾前人对茶道的批评和改革理论。长久以来,茶道是不被允许批评或改革的,在我看来,历史上只有利休和山上宗二两人曾有过批判性的态度,这从《山上宗二记》中可以看出。最有趣的轶事集《茶话指月集》中,既有利休受邀参加茶会的故事,也有利休邀请客人参加茶会的故事。从这些故事来看,他似乎是位特立独行的怪人,但仔细阅读后会发现,利休并非古怪,多数情况下是因为其他茶人的努力方向不对,才遭到利休的斥责。
据说有一次利休受邀参加某处的茶会,当时庭院里有一扇非常漂亮的木门,弟子们看到后纷纷赞不绝口。利休却认为那扇门根本算不上风雅,因为它是专门花钱从很远的地方定制的。真正的风雅应该是利用现有木材随性制作,根本不需要花钱。从表面上看,利休似乎总爱打断弟子的话,并提出反对意见,但实际上,他为了彻底贯彻茶之道,不断在对当时的茶事、茶会提出尖锐的批评。
在日语中,擅长点茶的人被称作"手上手"。奈良春日神社的神主久保长暗堂是位"侘"茶人,著有《长暗堂记》。据此书记载,利休曾说"不要羡慕手上手"。一般看到擅长点茶的人,大家都会感到羡慕,但利休认为点茶只不过是表面功夫,没有必要羡慕。
进入江户时代后,片桐石州也在《宗关公自笔案词》中写道∶"茶汤,自然之寂则妙,人为之寂则恶。"也就是说,自然而成的"寂"最好,人为营造的"寂"显得造作。这与利休批评的"似而非之寂"一脉相承。
汉学家太宰春台著有《独语》一书,他批判当时的茶器过于陈旧,人们品茶时不应该用那么陈旧的东西,应该时常更新器具。书中还写道∶"人人用不同之茶碗"。仔细想来,如果在亲朋好友等关系亲密的人之间传饮浓茶,会有增进感情的良好效果,但如果素不相识的人聚在一起传饮,确实令人不快。看来在江户时代,就已经存在这类批评的声音了。
出云松江的大名松平不昧是石州流不昧派的创始人,他在自己的随笔集《赘言》中写道∶"茶人乃盗取'茶道'二字的大罪人。"这句话同样适用于今天的茶道界。因为不昧是大名,才敢于提出如此尖锐的批评意见。
进入明治之后,冈仓天心著有《茶之书》。此书并非是在批评茶道,而是在褒扬茶道。该书的目的是为了在日俄战争后,向海外宣扬具有国粹精神的茶道,反映日本的社会状况。当时是武士道精神备受尊崇的时代,冈仓天心认为,武士道宣扬"死之术",茶之道宣扬"生之术",他还从对武士道的批判出发,对茶道大加赞扬∶"如今有人研究'死之术',却无人关注'生之术'。而茶道,正是'生之术'的代表。"
进入昭和之后,人们开始从多角度对茶道进行批判。特别是在战后,出现了崇洋媚外之风,似乎所有的东西都是进口的品质最好,不是洋货就不被接受。距今二十几年前,在文艺杂志《新潮》中,有一位作家曾大肆批判当时的茶道∶"现如今依然流行茶道,是因为日本太穷,所以才会在四叠半那么狭小的地方品茶。如果日本人手头富裕一些,就不必如此了。茶道,实际上是贫困日本非近代性的扭曲趣味。"但是,一位茶道宗匠邀请这位作家品茶,之后此人再也没有批判过茶道,实在不可思议。
民间工艺家柳宗悦在其著作《茶道改革》中写道∶"现在的茶人,一味在意是否有远州的鉴定书或家元的签名印章,却从不用自己的眼睛去辨别茶具之美。无论是民间工艺品还是其他东西,只要适合做茶具,完全可以用于茶道,现在的茶人却不这样做。"书中还严厉批评了利休之后的茶事,"都说利休之后茶道开始堕落,在我看来,茶道之堕落始于利休。利休之前的茶人更为优秀,他们都拥有杰出的鉴别力,能够从中国或朝鲜进口的器具中挑选出合适的茶具。但到了利休时代后,茶具被严格规定了标准样式,除此之外一概不被承认。因此,茶碗从'乐烧'开始堕落,长次郎之前还算好,长次郎之后完全不行了。利休被秀吉命令切腹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包括远州和石州,也没有什么了不起。"上述批评是否恰当,还值得商榷,但作为他山之石,依然有许多值得借鉴之处。不过柳先生对利休、远州和石州的负面评价,我认为有欠妥当。接下来是某位名人著作中的一节∶
茶席主人应该做的,是将长久以来背负着对立宿命的人们共聚一室,让他们全身心地投入到点茶之中,由此消除隔阂,实现心心相通。如果不能通过艺术之力,化解那些在路上偶遇就会决斗的人们之间的矛盾,就没有发挥主人之职责。茶道要顺应现实政治的要求,也就是要顺应时代,以此实现从艺人的技艺向艺术的升华。尽管从目前完全形式化的茶道来看难以实现,但这种境界才应该是茶道的真正本质。
只有不从事茶道活动的人才会说出上面的话。当然这要看如何解释,但我认为,并不能因为今天的茶道无法像从前那样以艺术之力化解矛盾,就断定茶道已经形式化。另外,书中还有如下论述∶
为什么利休摘掉了所有的牵牛花?或许这的确是茶道之奥义,而正是这种奥义,决定了日本人的文化取向。面对满园绚烂的牵牛花,气度小的人会心神不定,只有心胸宽广之人才能从中感受到绚烂之精彩。普通日本人没有这么广的心胸,只有丰臣秀吉除外。在日本历史中,或许只有秀吉一人,才能达到在任何奢华面前,都能泰然自若的境界。
这种见解实在匪夷所思。利休认为满园盛开的花属于自然现象,但插花不同,所以他打破了自然状态,作为艺术,只插了一朵花。这位名人却认为"因为担心会心神不定,为了集中精神,所以在壁龛处只插一朵花。气度小的人才会这样做,气度大的人就能泰然自若,保持心平气和"。我认为这是完全错误的看法。任何人都有能力鉴赏鲜花自然盛开的样子,即使我们成不了秀吉,看到新瀉市的郁金香园也会觉得漂亮迷人,绝不会心神不定。但如果要看自然盛开的鲜花,去院子里看就可以,没有必要专门摘一朵作为插花装饰在壁龛中。利休之所以摘掉院子里的牵牛花,是因为那些花妨碍了他欣赏一朵牵牛花。另外,这位名人在他的另一本著作中写道∶
茶道并非奢侈之产物,而是贫穷之产物。毫不浪费地细细品味"茶"这种珍贵的奢侈品,便是茶道之精神。
程序异常繁琐,用料极为简单,这正是日本艺术,确切地说,是日本文化的本质。茶道也并未脱离这一本质。将茶叶碾成粉末饮用是非常原始的做法,主客双方都要经过极为繁琐的礼仪才能品茶。在品茶过程中尽可能将材料简单化,却通过增加复杂的饮用方式提高品茶的价值。不仅是茶道,大家都认为日本文化的特质也是这样,单纯、清澄、侘、寂、调和、纯粹,的确如此。但恕我直言,这实际是贫穷的艺术化。这种纯粹除了意味着剔除了多余的附加物,同时也意味着缺乏附加物和金钱。而"侘"或"寂",是因为单靠"纯粹化"无法成为艺术,这才加入了"侘"和"寂",试图无中生有罢了。
对这种以偏概全的说法,笔者实在无法认同。认为茶道是贫穷的艺术化,未免过于偏激。如果是常年从事茶道或是研究茶道的人,或许能够给出更加恰当的评论,对此我深感遗憾。
以上列举了以往出现过的较为典型的针对茶道的批评意见,看来茶道曾经受到过各种批评。但是,认为"富裕国家不需要茶道,贫穷国家才会有茶道"的想法,必将导致对茶道本身的极大误解。无论是某作家的论调还是某名人的意见,都只是肤浅的见解。归根结底,茶道应该是人与人交往的一种社交生活规范。茶道能够消除俗世中人与人之间的心灵隔阂,而所谓“侘”咤}或"寂",实际上是主人接待客人时的低调姿态,并非因为贫穷才靠"侘"来掩饰。看来就算是作家或评论家,也有很多人没有真正理解茶道。(本文节选自桑田忠亲《茶道六百年》一书,作者:桑田忠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