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很多年了，每逢我过生日的时候，娘总是当着全家人的面，重复着一个她不知说了多少遍的故事。娘说——
“那年，大跃进过后，生产队里修建仓库，请先生选了日子，定十一月二十一日午时安大梁。那天，生产队杀了头猪，煮了一大土锅的肉，修仓库的工匠和帮厨的女人都有份。
那天，我也在帮忙，肚子里怀着九个月大的崽，闻着锅里喷出的肉香，我心里那个盼呀！要知道，过年时才吃过几片肉，快一年没看到过肉了，又怀着孩子，心里闹得慌呢，想着锅里半生半熟肥嘟嘟的白肉都恨不得一口吞了……
眼巴巴盼着午时安梁吃饭，可我却偏偏提前在巳时生下崽了，那一锅亲自煮的肉，硬是一片也没有我的份……”
这个故事娘讲了几十年。
02
听娘讲这个故事，起初还感到新鲜，可听得多了，我逐渐有了不快，因为那不合时宜降临的孩子毕竟是我。娘不厌其烦的从我记事讲到二十岁，再从二十岁讲到三十出头，到了我四十岁了，她依旧不肯遗落每一年，到了我生日这天就总忍不住要讲。
作者的母亲
有一天，我终于说：“娘，您别讲了罢！”
娘谈兴正浓，抬头见我有所不快，顿了顿，眼圈好像有泛光的晶莹，说：“看到这么大的崽，崽又有了崽，还有了孙，心里高兴，可就是总想起那个时候……”
望着截住话头的娘，我心中有了自责，就说：“娘，没别的意思，是儿的不是呢，当年儿来得不是时候，如今，纵然给你一头猪，也抵不过那时的一片肉！做崽的现在无能呢，也总盼着让娘过上好日子，好好享点儿孙福，我只是惭愧……娘！”
娘默默无语地走开，从此以后，我就再也没有听到她讲这个祥林嫂式的故事了。只是，我每年生日她都记得，到了这天，一大早就会来看我，捧着用报纸包着的小包，走到我分开另住的老木屋里，万般慈爱地递给我，说：“崽，今天是你生日，娘没有别的，煮了几个鸡蛋，你吃了吧。”
每次看着那还冒着热气的鸡蛋，做崽的我，总以为生日这天该是我天经地义亨受的日子，望着娘慈祥的脸，迎着那暗淡而又温暖的目光，我没有些许客套，剥了壳就吃，娘在旁边一眼不眨地看着我吃，脸上挂着幸福满足的笑容，好像我是她永远没长大的崽呢！
也不知吃了多少个年头的生日鸡蛋，我把这天娘给我煮鸡蛋当成了理所当然，只是有一回，我接过娘送来的滚烫鸡蛋，也不知是有心还是无心，顺便递给娘一个，说：“娘，您也吃！”
娘说：“傻崽，今天是你生日，只是你吃，娘不要吃的。”然后，把蛋推还给我就转身走了。
03
我四十五岁生日那天，娘又送来了鸡蛋，我才吃了一个，突然发现娘的背驼了，面容也多了明显的苍老，我心里不由一颤，吃到口里的红心蛋黄，竟有了咽不下去的感觉，我冒出了一句话：“娘！您再不要煮蛋来了，我吃不下！”
娘不解的望着我，说：“怎么了？”
我心里忽然有想掉泪的感觉，假装抬眼望天，时届壮年的我，终究没让泪水掉下来，我说：“娘！其实……其实这一天，该是我来孝敬您的……”
娘笑了，说：“你真傻，儿子。”
我总是羞于在娘面前讲出几句感恩的言辞，这一天，我终于把憋了几十年的话说了出来：“娘，没有您，就没有我，所以这一天，要是说享受的话，也该是您呀！”
娘居然有些古怪地望着我，说：“傻儿子，跟娘一样的傻！娘虽然没经过世面，但也晓得，自古以来，只有为过生日的人庆祝，哪有崽过生日娘享受呢！”
我听了一字不识的老娘说出这样的话，噎住了，唉！唉！这不就是所有做儿女的悲哀吗？！
娘接着说：“你过生日，贺生的该是你，娘别的没有，煮几个蛋给你吃，也是娘的一片心意，你吃了，娘就放心了。”说完，驼着背走了。
我握着滚烫的鸡蛋，久久咽不下去一口……
04
光阴荏苒，转眼我到五十岁了，生日那天，娘除了给我鸡蛋，还抱来一只大母鸡，娘的背更驼了，面色也愈加苍老，我急忙说：“娘！您这是何必呢？这不是您唯一生蛋的老母鸡么？”
娘却显得很高兴，说：“儿子，今日是你满五十岁的累生，娘喂的老母鸡，该你炖了吃。”
我心里做痛，喉咙打哽，说：“娘！我不想吃。”
娘一脸嗔怪说：“怎么不吃，嫌娘么？”
我赶紧说：“哪能呢，娘，只是您的儿子也做爷爷了，还吃您老养的鸡，我吃不下。今天，您儿媳做了桌生日饭，我要您坐上头！”
娘的脸顿时灿烂起来，目光里充满幸福，她说：“只要看到你们个个都好，我不坐上头，心里也知足了，安心了。”
听了老娘的话，我心里一阵发酸，背过身去擦去欲掉下的眼泪，对娘说：“娘，我有个请求，等儿孙们齐了，我请您坐上头，还要请您给儿孙们再讲讲当年那个故事呢！”
全家福
娘笑了，但腰更弯了，望着她布满沧桑的脸，我说：“娘！我只是祈盼您还陪我过二十个、三十个生日呢！”
娘说：“我都七十八了，哪能还陪你二十年三十年呢。”
我说：”能呢！"
我口里这么说，但心里却隐隐做痛，七十八了，宛如一树桃花一般，只怕一阵寒风，说谢就谢了！此念一生，泪水更如断线一般。
娘见了，竟笑了，扯住衣袖来擦，说：“傻儿啊！你这是做什么了！你怎么就还长不大啊！娘还在哩！还在陪你呢！”
我赶紧转涕为笑，说：”是的，娘！你在陪我，你一直陪我！你永远在陪我！”
娘笑得更欢了，脸上收缩的皱纹更深了。娘！但愿您长寿安康！娘肚子里十个崽，当年欠您的那一片肉，为儿今生是还不清了！
作者
刘光昭，中共党员、现任隆回县司门前北院茶叶种植合作社理事长、镇兴隆居委会支部委员，居委会干部，多次荣获优秀共产党员，先进工作者称号。偶尔写作，涉及小说、散文，有作品在深圳等地刊物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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