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为茶营造的空间,已经构筑成饶有趣味的缅想之地,并持续发酵为在场的历史事件。 一首茶诗和一句与普洱茶相关的话,也宛如破茧而出的蝴蝶,随便舞动下轻盈的翅膀,就释放出巨大的魔力,引发一场茶界的话语海啸。2006年,先是韩国学者姜育发在台湾《茶艺》刊发了一篇论文《清代北京上流社会普洱茶海外史稿》,文中引述了大量罕见的韩国史料佐证普洱茶在清代士大夫交往中的价值,弥补了普洱茶在汉语中的诗文唱和空白,震惊业界。然而这种细致的考证带来的阅读喜悦,却因文章结尾落脚处乾隆一首题为《烹雪》的诗而冲淡,四句“独有普洱号刚坚,清标未足夸雀舌。点成一碗金荃露,品泉陆羽应惭拙”消磨了那些充杂汗水的馆驿行程记录,把普洱茶带入了深宫大院之中。皇帝诗文普洱茶,洗刷了普洱茶从未被钦定的历史,是这样吗?2007年,云南学者黄桂枢继而作《乾隆皇帝品吟普洱茶诗的搜集考证研究》,先后发表于《普洱》、《云南普洱茶》、《民族茶文化》,吸引了钱时霖、丁以寿等诸多学者参与辨析。一时之间,普洱茶挤入了龙井一类的御口名茶之列,不再粗枝大叶。这一切似乎都在说,那些士大夫和外臣懂什么茶,只有出自皇帝之口的东西,才显得霸气而正道。真正令人尴尬之处在于,身处信息时代,查证一首诗歌的出处并不是一件难事,文渊阁《四库全书》电子版举手就可以检索到。最先窥得如是信息的人,把乾隆对普洱茶的表彰作为秘闻讲述给那些喝普洱茶的入门汉,钦定在这个以农业为主导的国家,有着不容置疑的正确性,一直以来,皇帝才是土特产最大的推销员。至今是今天,成为官方口中的“特供”,价值也会骤然飙升。我们在堆码如山的百货商店,触目之处就可以找到与贡品相关的货物。2007年,这是一个与普洱茶有关的年份。某位教授所言“《战争与和平》中写到普洱茶”被证实为一个笑话,好消息是,老舍从傅仪处听来的传闻,“冬饮普洱,夏饮龙井”是真的。商人通过信息不对称来获利,学者遍检典籍来为普洱茶造势,而茶商大量资金的进入,让普洱茶不堪其重,终于在国家播音员的宣判中,崩盘了!与龙井、铁观音,甚至与其他任何一种名茶不同,普洱茶从一诞生开始就与大雅文化无关,它出现的日常场景,只是普通百姓家的火塘边,或是碎身在酥油、奶水里。盛易祥。1979年,陈椽的茶叶江山划分,普洱茶被归类在黑茶之列,云南与湖南、广西等地的黑茶与美学无关,这类边茶的价值和意义,只会出现在守边大臣的奏折、内阁与皇帝的对答中,捍卫着中国版图上最大面积的领土和最稀疏的人群。2007年,云南思茅改名普洱,深藏在皇宫里的“人头贡茶”被声势浩大的迎回故里,我的前同事黄雁为之重新命名:万寿龙团。从无名到霸名,开始了普洱茶话语权在原产地的先声。与同样声势浩大的马帮进京相比,普洱茶的北上与贡茶的南下,无非诉说着这样一个事实:普洱茶联接着边疆与京畿,茶叶脱离了山林,便成为国是。自唐以来,茶叶与边疆就意味着礼仪与版图,民族与民生就在其中。尽管从西周时代,茶就现身于典籍中,随后也曾诗意地从两汉、三国、魏晋等历代文本中穿行,但其留下的痕迹何其轻盈,以至要耗费茶圣陆羽毕年精力才可以考证出来。作为茶学的集大成者与开创者,陆羽和他的《茶经》在其所处的年代便已成为茶界的圭臬,唐、宋、元、明、清,千年之久,才子如过江之卿,然而他们每每企图跨越陆羽这座珠峰,尝试重构茶学的努力最后都如同一场笑话。但,乾隆还是要比一比。这个叫爱新觉罗·弘历的人,写诗4万余首,直追《全唐诗》的总量,其中茶诗300多首,可有一句比美“何以解忧,唯有杜康”的?然而,我们要面对的确实一位“数字”老人,他有“十全武功”,他“六下江南”,他在位63年,建了近20个茶舍,独创“三清茶”,甚至连他的长寿都被附会到与饮茶有关。这一切都让批评与审美的图景无比艰难,我们到底会被带往何方?弘历茶事,涉及到茶与水的独特品鉴,也有着茶器购置和茶舍建造的极致追求,还有伴随着其执政生涯的著名茶宴,且有六下江南品茗事的壮举,更有三次支持蒙古人南下西藏“熬茶布施”的政治茶事。从私人爱好出发,再到国是与民生,弘历所营造的茶空间一步步在延伸,区域越来越大,覆盖了三分之二个中国,仅从这点来说,弘历可谓古今第一“茶人”。雪是乾隆饮茶事典中出现最为频繁的场景与词汇,这有着茶人和政治家的双重期待。乾隆十年(1745)立春日,弘历在大雪中举办茶宴。是日,京师大雪纷飞,积地四五寸,踏雪有痕。这一年进入腊月以来,全国各地都有瑞雪降临,被泽之地甚过往年,弘历大喜,下旨蠲除往年因为农田歉收而导致的赋税。在谕旨中,弘历用了一个很文学的词汇“六出缤纷”。 雪有六处,花开缤纷。北周时代的庾信描述说:“雪花开六出,冰珠映九光。”宋代的韩琦言道:“六花耒应腊,望雪一开颜。”在辞藻的世界里,雪花意味着晶莹通透的现场,上天与大地再也没有隔阂,在一片玉光银色,暮光所及处就能抵达冥想中的彼岸。雪水是弘历最为看重的泡茶之水,在其轻。陆以湉在《冷庐杂识》记载,弘历制有一银斗,随身携带,每到一地,都命人精量泉水。京师玉泉之水,斗重一两。塞上伊逊之水亦如之。其余诸水,都比玉泉水较重。济南珍珠,重二厘;扬子江金山下中冷水,重三厘;惠山、虎跑,重四厘;平山重六厘;清凉山白沙、虎丘以及西山碧云寺,各重一分。于是,弘历钦定玉泉水为第一,并作《玉泉山天下第一泉记》,摩崖勒石以记。后来,弘历又测雪水,发现其比玉泉水还轻三里,故遇雪必取,以松实、梅英、佛手烹茶,谓之三清。雪是茶的空间延伸,轻水为上是弘历自创的理论,自陆羽品评天下水后,历朝历代谈茶并言水。这是因为,在茶上已经没有太多讨论的空间,只有在水上做功夫。茶被无数的才子讴歌,在明代,张岱秀了一把神乎其神的品茶功夫后,就茶论茶的题材已经消耗殆尽,每一个企图以舌头在茶层面说出个所以然的茶人,都会面临巨大压力。水却不然。在陆羽的系统里,雪水排名在20名,面对这种压力,弘历选择的是创新,回避这个领域的竞争。欧阳修反驳过陆羽的品水之水,明代人也反驳过欧阳修。作为鉴赏家的弘历,不只是体现在品茶论水功夫,还包含对艺术(诗文、字画、古玩)的鉴赏,他迫不及待地在艺术品上盖印、题记,只不过是为自己的文人寻找身份认同。当然,作为帝王,他有着取之不尽的才子为之所用。
那些踏雪而来的赴宴的人,有大学士,也有内廷翰林,一碗热腾腾的普洱茶茶消灭不了雪花入侵的刺骨之寒,但却能点沸起他们求仕通途中的热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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