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种品茶,叫“看人下菜碟”。蒲松龄《聊斋志异·鸽异》篇,夹带了这样一则掌故:
灵隐寺僧某,以茶得名,铛臼皆精。然所蓄茶有数等,恒视客之贵贱以为烹献;其最上者,非贵客及知味者,不一奉也。一日,有贵官至,僧伏谒甚恭,出佳茶,手自烹进,冀得称誉。贵官默然。僧惑甚,又以最上一等烹而进之。饮已将尽,并无赞语。僧急不能待,鞠躬曰:“茶何如?”贵官执琖一拱曰:“甚热。”
这段充满讽刺意味的文字,即使不加解释,相信多数人也能读懂。官员的无知与僧人的失落跃然纸上,令人绝倒。
同样成书于清代的《笑林广记》之“品茶”篇,与前文有异曲同工之妙:
乡下亲家进城探望,城里亲家待以松萝泉水茶。乡人连声赞曰:“好!好!”亲翁以为彼能格物,因问曰:“亲家说好,是茶叶好,还是水好?”乡人答曰:“热得有趣。”
茶喝不出好坏,只喝出一个“热”字,岂不是作践了茶。
只有懂得,才知道珍惜。人分三六九等,茶有高低贵贱。好茶,要与懂得之人分享,才能体现其应有价值。否则就是表错了情,会错了意。
僧人的“看人下菜碟”,不能简单地理解为势利,这是一种参透人情世故的“节制。城里亲家拿出名茶待贵客,也是一片诚意所在。只是“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对于不懂茶的人,多说其实无益,泡好茶无异于明珠投暗。
明人张岱自诩“茶癖”,慕“闵老子茶”之名前往蹭茶(见《陶庵梦忆》)。见面没聊几句,老人撂下客人,只管出门去寻拐杖,直至更定时分(晚上八点)方回。见张岱仍在苦等,老人有些吃惊:“客尚在耶!客在奚为者?”张岱表现出了自己的嗜茶如命,“慕汶老久,今日不畅饮汶老茶,决不去。”
老人闻言,亲自当炉煮茶。第一道茶,“灯下视茶色,与磁瓯无别,而香气逼人”。张岱问是何茶,老人称“阆苑茶”。张岱却品出“是阆苑制法,而味不似”,判定是罗岕茶。老人连连称奇。
又问是用何水煮茶,老人称“惠泉”。张岱质疑道,“莫绐余!惠泉走千里,水劳而圭角不动,何也?”别忽悠我,惠泉延伸千里,水疲劳而不鲜活,你这水是咋回事?
老人只好承认,“不复敢隐。其取惠水,必淘井,静夜候新泉至,旋汲之。山石磊磊藉瓮底,舟非风则勿行,放水之生磊。即寻常惠水犹逊一头地,况他水耶!”面对真正的行家,老人不再卖关子,一五一十把取泉水、淘井的底细都抖搂了出来。
少顷,持一壶满斟余曰:“客啜此。”余曰:“香扑烈,味甚浑厚,此春茶耶?向瀹者的是秋采。”汶水大笑曰:“予年七十,精赏鉴者,无客比。”遂定交。
汶水老人寻杖久不归,是试探来者的诚意。故意说错茶名,是测验来者的品鉴水准。张岱非但能判别出泉水的疲劳与鲜活,品出春茶与秋茶的区别也不在话下……虚虚实实,真真假假,高手过招,推挡间暗含杀气。老人将最好的春茶留在后面端上来,也足见其处世的老练与稳妥——不见兔子不撒鹰,这是给予对手的最大尊重。
好茶遇知音,当为人生一大快事。
惜茶才是懂茶人!
文:老茶鬼(茶界独立评论员)2022.1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