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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的第一个阶段是如此之幸福,当许多年以后我们回首往事时,它就像是一座已经失却的伊甸园。童年时代,我们与他人的关系如此狭窄有限,我们的欲望是那样些微稀少,——简言之,我们的意志极少受到刺激;所以,我们所关注的主要是知识的日渐累积。智力(如大脑,在七岁时便可达到成人一般大小)发育得较早,尽管它也要经过一段时间方可发育成熟;当它不断地寻找食物时,它也就在不断地探测它周围世界的一切;于是,生存就其本质而言是一种富有生气的东西,万物都闪烁着奇妙迷人的光彩。
在人生的早期岁月,生活——就其完整的意义而言,是某种既新奇又富有生气的事物,儿童对它的感情是如此地强烈,以致多次重复热情依然不减分毫。在他所有的好奇探求中,他并没有清晰地认识到自己所做的一切,儿童总是不声不响地就抓住了生活自身的本质,——即通过个别的知觉和经验而达到生活的根本特性和一般的要点;或者,用斯宾诺莎的术语来表达,儿童正在学习认识事物,而成人则把事物看作普遍规律的特殊显现。
因此,我们愈年轻,每一个单个的物体愈象征着它所从属的整个类;但是,随着年龄的增长,上述情况逐渐消失。
正是通过这种途径,一个人一生中的最初岁月为他的整个世界观——无论它是浅薄的还是深刻的——奠定了基础;尽管这世界观在后来人生旅途中还会得到丰富和完善,但其实质是无法改变的。这是一种纯粹客观的因而充满诗意的世界观,它对童年时期是必不可少的,并且是由到那时止尚不发达的意志力引发促进的;即当我们还是个孩子时,我们对获取纯粹的知识怀有极大的热情,而对训练意志力则不甚关心。因此,拉斐尔在描绘那些可爱的小天使时,——尤其是在他的《西斯廷圣母》那幅作品中——常常爱用那种固定不变的严肃面孔,这种面孔在大多数孩子身上都是明显可见的。童年的岁月被描绘得如此幸福欢乐,以致这些孩子长大成人后每当回想起往昔时,总是既充盈着对幸福的热望,也满怀着对昔日幸福的追悔。
青春韶华,它在人生的前半期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痕迹,它值得留恋之处要比后半期多得多,但由于对幸福的追逐也难免不留下烦恼和不幸的阴影。仿佛幸福无疑会降临于生活,显然,这是一个终将破灭并使人陷入痛苦之中的美好希望。一个近乎海市蜃楼的虚幻而又暧昧的未来至福——它常常产生于睡梦或幻想中——在我们眼前飘忽不定,于是我们便徒然地追寻着。一般地,年轻人无论其地位如何,他总是不满意自己所处的地位;当他幻想自己苦处于另一种地位,而事实上又不可能时,他会将失望归咎于他来到人世所遇到的最初状态;这是他第一次体验到的人生的空虚和不幸。如果说人生前半阶段的主要特征是对幸福的永无止境的渴求,那么,后半阶段则是以对不幸的恐怖为特征的。因为,随着我们身体的日渐衰老,我们也或多或少地认识到:一切幸福都是虚妄不实的,唯有痛苦才是真实的。因此,到了晚年,我们,或者,至少我们中的精明世故者更情愿消除生活中的痛苦并使自己的地位安全可靠,而不是去追寻绝对的幸福。顺便提一下,我可以说如果到了是蛮之年,我们更适宜防止即将发生的不幸,而在年富力强时,一旦不幸降临,则更能承受不幸的打击。
年轻时,我总是乐意听按门铃声:啊!我想,又有什么喜事吧。但是到了年老时,我对此类偶然发生的事,与其说感到快乐还不如说感到沮丧:可怜的东西!我以为,我是什么?任何人——不论他多么才华出众、优秀卓越——都会对人世产生一种类似的情感激变。因此,不能说他们完全适应于这个世界;他们越是出类拔萃,就越是孤立无助。年轻时,他们有一种与世隔绝的被抛弃感,晚年时,却仿佛已完全摆脱了那种被抛弃感。早先的感觉是一种令人不快的情感,其根基是幼稚无知;后来的感觉则是令人愉悦的——因为此时他们终于了解了这个世界。
其结果是,人的后半生与其前半生相比,颇似一个乐章中的第二部分,高潮过后,渐趋和缓,给人以一种宁静安详之感。这种情况之所以出现的原因,简单说来,即一个人年轻时爱幻想,以为人世间必定充满无数的幸福与欢乐,只不过难以碰到罢了;到了老年他才明白这是一个美丽的幻想,于是他开始安于现状,尽情地享受当下的时刻,甚至从繁杂的琐事中也能体验到一种欢悦。
人生经验给予我们的最大收获是明辨是非的能力。这是识别一个人是否成熟的标志,并且是使世界呈现出一种与他在青年或童年时代所看到的全然不同的面貌的原因。只有在这时,他才能清醒地看待周围的一切,并还事物之真相;而在此前的年月,他看见的仅是一个虚幻的世界,一个来自他自身的奇思怪想或他承袭的偏见谬误的世界:而那真正的世界却隐而不见或者蒙上了一层梦幻的面纱。经验告之于我们的第一件事就是使自己摆脱大脑的幻境——即早在青年时代就已注入我们头脑中的形形色色的错误看法。
从迄今我们一直持有的观点来看,可以把人生比作一块刺绣,一个人在其前半生所看到的只是它的正面,在后半生看到的是它的反面。反面不如正面精致漂亮,但却更富有启迪意义,因为它揭示了线是如何被绣成图案的奥秘。
一个人在40岁之前即使拥有卓绝的理智才能,也不能保证自己在对话中居于压倒的优势。因为年龄与经验——虽然不能替代理智能力——远比理智能力重要得多;即便一个最平庸无能者,只要其对手是个年轻人,他的年龄与经验都能足以使他与这个绝顶聪明的年轻对手相抗衡。当然,我这里指的是个人天赋才能而非其作品使其赢得的地位和声誉。
如果一个人少年老成,诸练世故;如果他很快便掌握交际之术并进入社会,仿佛早已成竹在胸,那么,对于一个年轻人来说,这并非是什么好兆头。它证实了一种庸俗粗鄙的本性。与此相反,假如一个人的行为方式令人吃惊和意外,并且,与之交往又使人感到他笨拙和执拗,这反倒显示了一种较高尚的品质。
从年轻人的角度来看,生命之路似乎延伸至无限的未来;而从老年人的角度来看,回首往昔生命的旅途只是短暂的一瞬。所以,生命最初呈现给我们的是这样一幅画——画中的景物离我们那么遥远,仿佛我们把手中的望远镜拿颠倒了似的;而到了最后,一切又似乎近在眼前。当一个人明白生命是如此短瞬即逝时,他一定已经很老了,或者说,他一定活得很久了。
与此相反,随着时光的日积月累,万物却似乎显得越来越小。生命——它在我们的青春岁月曾有着如此稳定坚固的根基——现在仿佛仅仅是瞬间的飞逝,而每一瞬间又都是一个令人迷蒙的幻影:我们终于明白整个世界都是空虚!
然而,对于一位老人来说,为何其生命的往昔显得如此简短?那是因为:他的记忆是简短的,所以他以为他的生命也是简短的。他不再记得生命中那些微不足道的部分,而许多令人不快的往事也已被忘却。于是,生命中可供回忆的东西也就所剩无几了!一般说来,一个人的记忆与他的智力一样是不完满的。如果他不想让自己过去所得的教训和曾经经历的事件渐渐被忘却,他就必须对它们不断地重温和反省。但是,我们还不习惯反省那些无价值的小事,或者一般说来,那些我们认为是无聊讨厌,即使保留对它们的记忆,最终也必然被忘却的事。但是,那类被称作无价值的琐事正不断地补充着新鲜的内容:许多最初显得重要的事情由于连续重复而渐渐变得不重要了;所以,到最后我们实际上已根本记不清这种重复已进行了多少次。因此,我们更容易记住早年生活中的事件,却容易忘却晚年发生的事。我们活得越久,那些称得上重要或值得反省的事情越少;并且,惟其如此,它们才得以在记忆中占有一席之地。换言之,任何事情只要它们被忽略便立刻被忘却。时间如此绵延不断,所留踪迹却愈甚微少。
如前所述,一个人越是年老,他所见、所做的一切给他留下的记忆就越少,并且,之所以如此的原因也已加以说明。有意义的是,可以说一个人唯有在其年轻时才是生气勃勃、精力充沛的,年纪一老便感到力不从心了。随着时光的流逝,他逐渐淡忘了周围的事物,生活几乎没有给他留下任何印象便匆匆而过,正如一部艺术作品虽然被人看过千百次却无任何效果一样。一个人无意中做了某件事,过后却无论如何也记不起他究竟是否做过。
与之相反,青年时代,事物造成的印象——亦即千奇百怪的人生现象——是如此强烈、深刻,尤其在那些生气勃勃、富有想像力的人身上表现得更加突出,他们把人世看作一幅巨画;他们主要关注的是他们在画上留下的印迹,或者说他们显露的形像;这是一种个人的虚荣心——如果没有其他途径的话——自我炫耀的精神特性,它偏好华美的外表,通常体现了年轻人的特色。
另一方面,年轻人更富有想像力,虽然他们对人情世故所知甚微,却能从中构建起想像的大厦。而对于一位饱经忧患的老者来说,其优势则在于他正确的判断、深邃的洞察和绝对的审慎。青年时代是积累素材以认识那独具特色的世界,亦即形成人生观雏型的时期,换言之,就像一个天才留给其同胞的遗作,但是,唯有当他进入中年后,才能自主地支配其累积起来的素材。因此,人们发现,一般说来,伟大的作家通常总是在50岁左右时才有传世佳作留给后人。不过,知识之树虽然必须先枝叶茂盛尔后才能硕果累累,但其根却是年幼时扎下的。
但是,最奇妙的是,也只有向生命的终点迫近时,一个人才能真正认识和理解他自己的真实的自我,——亦即他毕生追求的目标,尤其是他与别人以及与世界的关系。这种自我认识和理解的结果常常使一个人发现自己处于一个比他以前曾认为是公正的自我评价要低得多的地位。但是,也有例外,亦即偶然地也会出现这种情况——他现在的自我评价要比过去更高。这主要归咎于以下事实:他没有充分地认识到人世的粗俗卑贱,他为自己设立的目标要比其他人所追寻的目标高得多。
我应当指出开端与终点是如何相遇的,生命与死亡是如何紧密而明显地联接在一起的,冥王之神(或如埃及人称之为Amenthes)何以不仅是万物的接受者,而且也是万物的施予者。死亡是生命巨大的贮藏所。一切均来自冥府,而一切现在具有生命力的东西都曾经是从那儿来的。如果我们通过所发生的事去理解这一伟大的秘密,一切便昭然若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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