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能感觉到，龙窑里至今仍住着一条龙。
那天风很大，开车载我去的同伴叫陈焱，名字里有三把火，性格却很内敛温和。宜兴龙窑烧的也是火，而烧出的壶，也是内敛温和。陈焱仿佛就是一把经过龙窑煅烧过的紫砂壶。
▲陈焱和龙窑
龙窑的传人——许学军老师
车子行驶出丁蜀镇，驶过烈风中的田野和田野簇拥着的村庄，我本以为我们最终会驶向一座山，停在一座山坡下，因为我记得的资料里，龙窑是沿着一道山坡建上去的。可最终车子拐进了一个普通的村子，就像平原上的一座普通村庄，根本瞧不见山的影子。因为是第一次来，也就导致了我们不敢确定地址，绕了两圈才终于确定明确位置。车子沿着村中道路开进去，龙窑的棚顶也从两边民居的遮掩中缓缓露出身形。它确实是建在一处小山坡上，但没有我想象中的高，周边的民舍一般都是两三层，几乎与龙窑坡顶等高，以至于挡住了我们的视线。陈焱告诉我：“这就是前墅村，现在就这里的古龙窑还完好保存着。”
▲许学军老师讲述龙窑历史
不仅仅是保存，许学军老师告诉我们，这个古龙窑现在还在定期吞吐着火焰，他说：“从明代到现在生生不息，它没停过，一直在烧窑。”许学军老师是陈焱联系到的向导老师，龙窑传人，其祖父曾是这古龙窑窑厂主，现在的他则是从事了紫砂创作，成为了一名颇有名气的紫砂工艺师。
为祈求烧窑顺利的火神庙
还没见到龙窑本体，就看到龙窑侧门对面，立着一座火神庙。庙门两侧挂着一幅对联，上联：掌烈焰为民造福；下联：烧龙窑化土成陶。
▲火神庙
看着这座朴素而庄严的火神庙，那些资料里的文字描述在我脑海里形成了鲜活的画面：一群敞着青布短衫的汉子，挺着被太阳和窑火烤成古铜色的胸膛，高举一只只粗陶碗，向端坐庙中的火神敬献祭酒，祈求这次开窑顺利，保佑烧窑成功……然后在龙窑边，随着一声高亢的“开窑咯”，窑门打开，窑内的匣钵被小心搬出，一件件质朴而又独特的紫砂器带着尚有火温的容貌，出现在了世人面前。而当告别了土与火的锻炼后，它们就要奔赴各地，与水一起走过接下来的世世生生。
可惜进去龙窑院子的门却锁着。或许是这两天龙窑停火，守窑人便“偷得浮生半日闲”逍遥去了。我们连叹可惜，只能透过栅栏门的缝隙，去窥视龙窑的几许鳞角。风很大，穿过田野和村舍吹过来，也发出呜呜的响声，仿佛天地也在无奈地叹息。我忽然感受到了“小扣柴扉久不开，应怜屐齿印苍苔”的叶绍翁当时的感受。
▲锁着的“柴扉”
关于龙窑的美丽传说
为了弥补我们的这次“小扣柴扉久不开”，许学军老师站在锁着的门旁给我们讲述龙窑的历史，讲述丁山人用匣钵垒成的院墙，说“壶要放在这里面（缸）烧，但我们也用它做成墙……传说这个只有丁蜀镇有。”
然后讲龙窑的美丽传说，讲传说中那位为保护一方百姓而勇于抗争的乌龙，讲牺牲后化为龙窑依旧造福人民的那条神龙。我们听的入迷，连那烈烈风声也似乎化作了声声龙吟，似乎那条龙还一直在这里，一直护佑着这方百姓。
我们准备离开了，虽然心中还有种“寻隐者不遇”的落寞，我们甚至约好了下次再来的时间…可谁知我们刚刚转身，忽听“哐”地背后一声巨响，待我们回过身去，发现刚刚还紧锁的大门，已经敞开了！被龙吟般的烈风吹开了！就仿佛那护佑人民的乌龙懂得了我们的渴求，于是开门迎客。
我向陈焱开玩笑说：“我属龙，你名字里三把火，看来我们跟这龙窑和火神庙是注定的缘分。”想想刚才的“小扣柴扉久不开”的心境，现在龙窑竟也配合着诗意，给我们来个“龙魂满院关不住，一声巨吟开门来”。
揭开龙窑的真“面纱”
龙窑前小后大，前低后高，前为龙头伏在地上，后为龙尾翘向天空，似乎仍在用这种行为表达着对天庭的抗争。窑工们发挥自己的想象，给龙头做个一种简单有趣的装饰，用烧出来的金黄的土馒头，为龙头装上了龙鼻龙眼和犄角，为这条龙平添了几许呆萌。
▲龙身
▲龙头
进得门去，看到堆满房间的匣钵，许学军老师找来两把紫砂壶，给我们演示了烧窑装填的过程。不但装填了壶，我们自己也把自己装填进了龙窑的“肚子”里。
▲许学军老师为我们演示装窑
龙窑内一片黝黑，靠着两侧塞柴火的小洞透光，许老师告诉我们这个洞叫做“灵眼洞”。窑内装填完毕后，窑工们就会从灵眼洞里塞进早已堆好的柴火，开始烧窑。
柴火以松木和毛竹为主，我们在现场看到的多是毛竹，想来是跟宜兴本地竹海繁茂有关。由于窑内部是45°左右的斜坡，所以装填也需要一定的技术，既要保证匣钵不会在烧制过程中倾倒，又要根据烧制的器型大小排布，还要防止火焰和窑釉的过渡喷射飞溅对紫砂器皿造成损坏，更要保证最高的成品率……难怪曾经烧窑工人的工资甚至会超过制壶艺人的收入。
变幻莫测的柴烧窑变
虽然现在龙窑不作为主要的紫砂烧制用窑，但现在紫砂中仍有一种特殊的形式需要龙窑来完成。这种特殊的形式就是近年来颇受壶友推崇的“柴烧”“窑变”。龙窑内部的黑，除了光线不好外，还因为内部窑壁上密布着窑釉。那是一种因为窑壁长年经受高温煅烧以及与柴火飞灰融合而形成的黑色釉体。每当烧窑时候，便会有窑釉随着高温融化，被火焰一烤，滴落下来，大部分落在匣钵上，偶尔也会有一些飞溅进匣钵间细微的缝隙中，溅落到紫砂坯体上，形成窑变。
许学军老师介绍，窑变的因素很多，窑釉飞溅是一种，火焰飞射到壶身也可能造成窑变，包括草木灰沾染，窑火过高等等，都会造成不同效果的窑变。而窑变的魅力，就在于不可控，每次烧出来，大部分可能出现残次，而幸运的成品则分别留下与众不同的瑰丽变化。
古龙窑随着科技的发展而渐渐远离人们的视线，却又在追求独特艺术美感的壶友和匠人的坚持下，发挥了新的功用。有时候在想，那个守护了丁蜀百姓，造福了天下壶友的乌龙，会不会也有累的时候，现在是不是该让它歇一歇，让百姓来守护一下它？
我不知道答案，或许对于乌龙来说，它的选择是：龙窑长存，窑火不熄。
走出龙窑，车子发动，忽然从院子门前卷起了一阵小旋风。我知道，那是藏身于此的龙魂，在向我们告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