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君接过我们递过去的青花茶盏,就着下午三点的阳光一边上下翻动一边拿手细细摩挲。隔了一盏茶功夫,他的手突然顿住,“哦,是这里有个缩釉点。”
我们过手一看,一个针尖大小的黑点在青花线条里若隐若现。
类似这种“高配版找茬”游戏在半天不到的功夫重复上演了四五趟。釉里红不够红或浓淡不均、青花颜色过深、总体颜色层次感不够、底部小块飞皮,这些不算毛病的毛病都让于君把器皿永远置于架上。尽管可以将这些瑕疵幻化成色调生动、手工痕迹等“市场语言”,但于君不愿意。在他心里有完美的标准,不为瑕疵找借口是他一直坚守的“匠心”
自然生长
于君的茶桌正面挂着两幅他的瓷板作品。一幅蓝地白花的冰梅,一幅白地蓝花的满梅。他的梅花线条自然分水层次分明,尽管场景色彩完全不同,那气韵乍然一看却让人想起故宫初雪时从朱红色的宫墙里探出的一桠梅枝。
这种极富煽动性的画面感一方面得益于天生的感知力,但更多的却来自十几年笔耕不辍的画师生涯。
事情得从二十年前说起。
于君是土生土长的景德镇人。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作为全国唯一的手工业城市,景德镇的生活颇有些与众不同。于君的童年记忆里,每个家庭的生活节奏都绕着瓷厂走,上工下工,烧窑制瓷。他的父母都在十大瓷厂上班,从小学一年级起于君午休的游戏就是帮母亲在陶瓷釉上填彩。或许是儿时埋下的这段记忆太过清晰,99年二十岁的于君在父亲给出的三条路子中选择了发展最艰难的瓷上绘画。
他有个好师傅,在最初就严厉禁止拍图(在原器型上贴玻璃纸勾勒,再在泥坯上用针扎出线条让青花渗透下去),经常丢下一张馆藏瓷器的照片图纸让学生们跟着画在杯子上盖碗上。因为有学生时代打下的底子,于君上手很快。“坐得住冷板凳”的性格也让他在几年时间里就做到打底不用构图直接提笔就画。
所有的表达皆是如此,越熟练掌握技巧,自由的广度就越高,这才有了“个人风格”之说。无论是几年前春风祥玉的画师于君,还是数年后铭清堂的窑主于君,玩家们总能在众多看似“差不多”的青花中找到他的作品。
“你看的是梅树,但是它的花蕊一根一根你都要看清他是怎么长的,这是我们追求的东西。”意蕴决定画的品质,但细节又何曾不对意蕴造成影响?
这是每天八小时逼出来的笔触。
我的名字
但2016年后的于君,工作的时间又何止八小时。上午8点开始安排窑口的具体事务,下午小憩后坐上冷板凳开始画。下午四小时,晚上四小时,升级为窑主后的于君经常夜里2点才休息。
“做窑主好累,”他一边笑着一边在“累”字后头吊了个景德镇式尾音,“从前不长白头发,这两年都是!”
2016年,于君离开春风祥玉自己创立“铭清堂”,第一窑全部打了水漂。他在心里给自己做建设——手艺在身,实在不行到哪家都能混饭吃。好在不少买家打听到于君的消息,包圆了第二窑。从此,铭清堂稳了下来。
尽管做窑主比打工累了好几倍,但于君收获的更多,“从前对画片有熟悉感,对陶瓷没有,但自己做瓷器后,才觉得特别,这个有我的名字。有自己署名的东西,在历史中存在过,想一想很有意义。”这种成就感大概也像一个一根充满倒刺的鞭子不断鞭策着他——留下的到底是美名还是污名,就看你自己了啊!
于君想留下的自然都是美名。所以从明到清画法特征要吃透;所以从传统中汲取的元素要加一点现代审美,不然容易腻;所以要放弃个人偏爱,每种尝试做到最好;所以,不该挣的钱不能挣,尽管市场有需求达不到审美和工艺标准的产品也不能出,“做的东西要对得起自己,不能打脸。
这些说来简单,但仔细想想却极难。这就好比手上握着一把沙子,只要松松手钱就大把的进来了,你却只能握紧它,从指缝里选精品一点点漏出来——跟看着煮熟的鸭子飞走没什么两样。但于君坚持了快五年。“这个窑口只出精品。我们刚开始就很有这个意识。你需要(守住)道德底线,”这个底线怎么守?于君的做法就是不断安慰自己,“前期把韭菜割了后面就没了。
升级窑主后于君还是每天画,一天1-2个杯子,一个月也就数十件东西。但一窑的成品率只有80%(只有成品率达到60%这个窑口才能盈亏持平)。这样算来,做一个窑主似乎除了留名和养活老小,“大富大贵是甭想”!
在不断探索中,原来对胎土釉料完全门外汉的于君也成了内行人。青花要做到兰中带翠,黑蓝不能要。混水的时候力度要有轻重,要有“青花韵”。仅仅是这短短几年,铭清堂所出的瓷器的“蓝”就有好多种。
最难守住的是第三十一只杯子。